第97章
无巧不成书。
程士诚和陶心荷先后从马车里下来, 并肩走进向阳酒肆时,正好遇到礼部秦司正要往后院各式雅间冲去。
掌柜的扎着双手,要拦不拦的, 喊声倒是震天:“秦大人, 您给小的留条活路吧。不管您与顾司丞有什么恩怨纠葛,也不能坏了小肆的规矩啊,不然以后谁还愿意来鄙肆小住呢?”
秦司正发现推开胖墩墩的掌柜的, 远比他想象的轻松, 只要突破内心“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自我束缚, 抬手一拨弄,掌柜的就捂着前胸软倒一边,摆出一副已经尽力却拦不住客人的样子, 彰显酒肆的无能为力和掌柜的本人的力不从心。
秦司正没在大堂扫到认识的客人, 脸一抹再一沉,便大摇大摆越过掌柜的, 踏上入内的路径。
陶心荷酝酿着腹稿, 准备见掌柜的后, 便说明她这个和离妇人来取前夫留下的所有资料的因由, 尽量别让人产生多余的瑰丽揣测。
步履犹豫迟缓的陶心荷, 却见到掌柜的跌坐着唉声叹气,不由得上前询问。
听明白原委后, 陶心荷首次主动回头, 看向了程士诚, 征询问道:“伯爷?这……”
程士诚觉得, 漫天的烈日光辉都不及阿陶这一回身的风采。他内心喟叹, 烈女怕缠郎,阿陶终于愿意依靠自己了么?
这是他追求阿陶道路上的一座里程碑!即使是为着她前夫之事而受她托请、依赖, 程士诚也甘之如饴。
“有我呢,一个司正,我还应付得了。阿陶,我们一同进去吧。”程士诚的话语如黄钟大吕,令陶心荷闻之心安。
她多少知道,顾凝熙多么在意此次接受的皇命,如何不眠不休地工作整理材料,他现在身子虚弱成那样,受不得重新来过。
自己既然对他说过要帮他取回,若被旁人截胡、无功而返,岂不是显得自己像他一样办事不牢靠?陶心荷如此对自己解释内心的惶急。
仗着程士诚的伯爷威势,他们到底在秦司正强推开顾凝熙雅间房门的瞬间,喝止住了他。
秦司正装模作样放了几句狠话,说什么顾凝熙不顾礼部上下名声、玩忽职守,完成不了月底要出成果的皇差啦,被宗族所弃一定是有什么不被世人所知的品性问题啦,吉昌伯和陶府小心被他带累还是要擦亮眼睛啦等等。
程士诚一言不发,面上常见的笑意消失,简单地背手静立便释放出凛然之威,令孱弱文臣像是被突然提溜到了练兵场,成了被上将鄙夷不屑的新兵蛋子一样。
秦司正未完之言哽在喉中,识时务地匆匆行礼后退走,经过陶心荷时候不忘冷哼一声,像是努力给自己挽回最后一点颜面,陶心荷倒是没有在意。
令她在意的,是程士诚这未曾在她眼前展露的这一面。那瞬间的气势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刃,陶心荷在一旁都不自觉屏息一霎。
她想到顾凝熙从不曾有这样骤然爆发、令人害怕的时刻。顾凝熙总是温文尔雅的、木拙端方的,让她觉得如浸温泉般放心舒适,而非程士诚这样对己如火、待敌如冰,让她吃惊。
然而顾凝熙的温吞,也许就是莫七七打蛇随棍上、要求登堂入室的依仗吧?他此生也会一直如此吧?学不会拒绝、不懂得协调。
不同男子的性格,孰优孰劣?陶心荷扪心自问,无法回答。
闷闷地从留守酒肆的顾府小厮处接过文书字纸,陶心荷边妥当整理边快速浏览,对于顾凝熙字里行间流露的才华依然心底赞叹不已。
程士诚可能是为了避嫌,没有沾手,只在房门口榻边静坐,用眼神追随着陶心荷的一举一动。
其炽热火辣越发不收敛了,令桃心荷后来也无心赏析顾凝熙的文字,匆匆放入书箱了事。
未申交错时刻,前几日在京郊已是晚饭时辰,回到京城才深刻感受到下午辰光悠长。
程士诚耐心陪伴陶心荷折回顾府,看她将两只小木箱放入书房,同顾凝熙交代大致如何整理收纳的,听她脆甜告诉其前夫“完璧归赵。酒肆雅间那里再无一张带字的纸张”等等。
他只是含笑注视着陶心荷的一举一动,带着宠溺和欣赏,仗着顾凝熙对人脸部神情无知无觉,用眸光述说心底千言万语,独独传递给陶心荷,眼见她双颊生晕,垂首停语。
顾凝熙的确看不到程士诚的眉眼传情,也看不到陶心荷回视他人的薄嗔暗羞。但是比之前长进的是,他仿佛读懂了空气中弥漫的不寻常气氛,就像是突然开了灵窍,抑或如同神话传奇里提及的长出天眼。
顾凝熙感觉到了不对劲,尤其是在女子突兀停止话头后。
“荷娘受累了。依你之见,我下一步先紧着什么事情为好?”顾凝熙一手捂着胸口,甚至装作不经意挑松衣襟系带,若隐若现露出白得渗人的绷带一角,声音发弱地征求佳人意见。
陶心荷反思自己为何三年多死心塌地为顾凝熙做贤内助。也许,就是图他这份遇事有商有量的尊重吧?令她感觉,顾凝熙确实尊重她的本事、欣赏她的见识,视她如妻、如师、如友。
这毕竟是她从幼时开始理事持家后,接触到的各式男子里,唯一一名让她觉得相处舒心的同辈人。陶心荷一念及此几乎垂泪。
随着回忆顾凝熙与她夫妇相处的互尊互敬点滴细节,陶心荷逐渐忽略了对面虎视眈眈的程士诚,捡拾起了做人军师的过往风范,脊背挺得更直,声音更加爽脆。
她转脸看着面色苍白、神情脆弱的顾凝熙,铿锵说道:“自然是完成皇命为重。时间紧迫,顾司丞要忍耐住不适,在月底前,交出漂亮的成果。上达天听,你绕不过尚书大人。他既然做主交任务给你,一开始就表明了支持态度,顾司丞需要争取让他支持你到底。”
顾凝熙心底再次喝彩!字字句句正中他下怀,他与荷娘的这份默契,是与其他人再难寻到的。
夫妇期间,他也常常抛出问题,听荷娘说出想法,每每扣动心弦,让顾凝熙觉得,荷娘就像是世间的另一个他,灵犀相通。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然而,荷娘比他在为人处事方面圆滑从容的多,骨中性情又刚毅坚定百倍,所谓外圆内方,是外硬内软的他望尘莫及的。
经过和离一个多月的波折,顾凝熙越发认识到,自己是根朽木,将局面弄得一塌糊涂,之前一直是靠着荷娘的包容迁就和指引,才有了夫妇鸾凤和鸣、恩爱眷属的美名。
他必须尽快成长得强大起来,令荷娘安心乃至动心。
顾凝熙简单将自己打算告诉了陶心荷,一点儿没避讳程士诚,或许有着孔雀炫屏之意?
秦司正已经视他如仇,自然不用寄望此人。张尚书栽培之意一目了然,他准备明日前去拜会,将自己近况和皇差进展告知,赢得张尚书的同情和认可。
回府来后不眠不休、通宵达旦赶工,顾凝熙自信四五日后,能够完成一本切合皇上需求的古籍训诂,正好托请张尚书月底上呈。
皇上宽仁待下,按这位青年天子的作风,应该会召见顾凝熙,问他更细致的书外延展内容,并且嘉奖他。
届时,顾凝熙便会利用这难得的面圣之机,请求有司彻查顾凝然杀弟未遂、颠倒黑白陷害顾凝熙致使他除族的恶行。
至于顾凝然奸/淫女子的罪名,陶心荷没有追问,顾凝熙也没提及,毕竟涉及莫七七这位苦主的意愿。他对陶心荷的不轨之心,在坐诸人也不准备捅破到明面上。
陶心荷静静听罢,沉醉在顾凝熙灿然生辉的眼神中,这正是她所喜爱的男子特质。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心态积极进取,发挥自身优势,借力打力,以阳谋破阴谋。
直到最后提及莫七七,陶心荷蓦然回神,掩饰性问了一句:“顾司丞负伤,不喜旁人近身,怎么不让莫姑娘照料?她对你总不是生人吧。”
久未发言的程士诚添油加醋:“也许是顾司丞怜香惜玉,不舍得莫姑娘劳累。”一下子将顾凝熙准备借机同陶心荷剖白心迹的话语堵了回去。
顾凝熙急促喘息片刻,才能针锋相对回应:“伯爷说笑了。毕竟男女有别,即使我视七娘如妹,为她闺誉也不可轻慢。家中下人尽够,且我一向自理惯了,荷娘知之甚详,这点伤不打紧。”
陶心荷才发现,这人偷偷将称呼换回了“荷娘”。因为太顺耳太熟悉了,导致她疏忽了。
程士诚阴阳怪气:“不可轻慢,不就是怜惜么?顾司丞,阿陶只知你过去如何,哪里晓得你如今的心肠呢。莫姑娘天真跳脱,犹如解语花,顾司丞好福气。阿陶退让及时,顾司丞可不要浪费她一片苦心啊。”
还待话里藏针将程士诚的虚情假意戳破给陶心荷听,顾凝熙提气急了、一时岔气,满腹的妙语连珠变成了不间断的咳嗽。
他吐出一口血,红艳艳的开在地砖之上,刺目非常。
陶心荷方才听两名男子的嘴上官司只觉头疼,刚想转身利落告辞,被顾凝熙这一口血绊住了步子。
顾凝熙血不归经这毛病,多久能好啊?都是拜顾凝然那一刀所赐!她被激起了同仇敌忾之心,想让顾凝熙更顺利面圣,好好告顾凝然一状。
犹豫片刻,陶心荷终于说:“就剩这么几日,你就安心在府内著述吧,明日,我替你去张尚书府上走一趟。他家夫人、小姐我都熟惯,与张尚书也不是生人,不会误你的事。”
顾凝熙闻言,呆立当场一盏茶功夫后,不顾上身被绷带捆绑地僵直,硬是向陶心荷躬身抱臂行了正式礼节,谢她救急。
就这么一瞬间,程士诚感觉自己彻头彻尾成了旁观者,被两人来往的气场排除在外,莫名泛酸想着,我是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我本想帮阿陶切割过往,是不是反而促进了他们藕断丝连?
直到陶心荷转身看他,目光清亮,请他在顾凝熙告御状时帮忙作证,直说救助事宜,言辞恳切,程士诚才觉得气平几分。
阿陶善恶分明,助人便不遗余力。今日襄助顾凝熙,来日便能够这样全心全意为着自己,程士诚如是告诫自己,终于扯出笑意应下。
看到陶心荷展颜笑容,媚眼眯起,贝齿轻绽,程士诚心想,这是她被我感动的笑容,为我珍藏,顾凝熙一辈子看不到的。
程士诚心头重新火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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