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辩论
“叮叮叮……”
寒岁是在古早的上课铃声中醒来的。阳光穿过斑驳的树影洒落在他侧脸，六月初蝉蝉声聒噪，白色薄纱窗帘在夏风中飘扬，香樟木的绿色枝丫延伸到桌角。
二三十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女孩整整齐齐的坐在课桌椅上，他们干净洒脱，肆意轻飏。少年是空旷山谷里迎光生长的草木，山风漫过谷间，微雨停留在这里，雾绕山岚寻着少年而去。深邃幽暗的四野里生长着阳光，破绝壁而出，在苍茫的荒原间，这里坐着希望。
这是寒岁从未见过的景象，不同于训练营高度死寂严肃逼仄着锁寒的气氛，这里是亚马逊雨林上的太阳。
“上课了，同学们！”
“老师好！”嘹亮划一的声音在洁净的室内响起。
“今天，我们来学习《论语》，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
……
寒岁自五岁起就一直待在训练营里，没怎么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也没和普通人一样接受过正常的学校教育。
如果不是曾经在千左夫妇家待过，他或许真的会认为世界仅有训练营那么大，永远四角的天空如同炼狱一般折磨着人的身躯和体魄，四时更迭变化里那些反复被强迫了解的世界各地无数新闻时事就像异时空一样的存在。
训练营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位于狭长的南美洲安第斯山脉西侧平原上，寒冷干燥的上升气流给恶劣的环境愈添了几分糟糕。这里大到可以同时安置下几万人兽和几百个训练场所，却也小到容不下一个人的存在。
每天24小时的时间里有十六个小时在训练，两个及以上的时间在进行着原始社会里的弱肉强食，进化论是这里固有的宗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所有人都是圈养而又残暴的野兽，每到一个固定的时间点就会被分批次的放到不同的场景里开始互相攻击搏斗，必须等到淘汰掉其他所有人或者被伤残淘汰后才可以走出来，无论用什么办法去解决一个人都可以。
当然你也可以以认输的方式去自行了结，趴下的人就只有被遣回的结局。
十五年的光景里这场斗争重复了十年。
三千六百五十天的斗争中寒岁从没有输过，没有什么信念去支撑着他永远拿着第一的位置，唯一仅有的就是他不想丢了千左夫妇的脸面。他以千家的身份站到了这里，一举一动都被比其他人更加严格的方式监视着。除此之外，在寒岁的认知里，自己活着的意义从来就是没有意义。
虽然肩负着重大的使命，但他从未觉得自己是以一个救世主的身份来到的这里。枉自称救世的言论实在太过于愚蠢，世界走到如今的境地，从来都是一朝一夕堆聚的隐患，而不是什么一蹴而成的危险。
人之于天地，就如蝼蚁之于盘龙。长堤溃于蚁穴，天地乏于人心。一切的成因都是百年来开的花结出的果，人类不满于与自然和睦共存，却在一切终成败局以后甘于立命救世之人。辩证唯物主义的时代过去，客观唯心主义的时代占据高层。求己不得，立命于神。
眼前这个环境大概是末世来临前安静祥和的景象，又或者是另一个乱世下的春秋战国、民国风云。故事背景是这样的：“你陷入了一个同学的梦境里，在这个梦境中你们正在上着末日前的最后一课。
任务：找到那个同学并帮助他解决问题走出梦魇。”
寒岁坐在这些人中间，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他所有做出的一举一动都被放大在迪勒司的眼里，这个浑身散发着邪恶吸血鬼骑士风气息的男子正慢慢打量着屏幕上那位面色沉稳的人。
“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迪勒司重复着这句话，手指放在扶手上有节奏的敲击着。
老师接着念到：“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此时一位男生站了起来：“老师，若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者反戏于民，可谓仁乎？”
“这……”老师一时语塞。
学生又接着道：“今有一女子，救一车人性命于灾难，是为仁乎？”
老师：“可为仁也。”
学生：“那如若此人于多年前被这车的人所害过呢？”
老师：“以德报怨，是为仁至义尽者也。”
学生：“那此人如若不救，或者救了，反过来戏弄这些人一番，可为仁也？”
老师：“戏弄分轻重，若此人只是小小的调戏一番，那也不算为过。”
学生：“可当今社会，人已不老不死，既生不灭。是不是那人何种戏耍都不为过？”
老师沉默着没有再说话，学生也坐了下去。师生间的争执就此告一段落。
关于为何自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起人类的死亡率就逐年下降直到后来已经完全趋近为零，这一直都是一个未解之谜。有科学家去研究过人体现在的构造以及基因组成，但终究是没有得到什么结果。
曾经有人专门去做过实验，特地跑到火山脚下等待着火山爆发，或者是去溺水，故意出车祸，用刀自残等等。最后的结果都只是受伤，但根本不会死去，或者有人死去，但依旧会重新活过来，带着满身伤痕苟延残喘。这对于那些贪生怕死之人属实是一个好消息，但不死的自然定律降临在人类身上实在是一件细思极恐之事。
是的，只有人类。动物依旧会生老病死，植物也仍然有花开花落，人类与其是被认为是受到神的庇佑，倒不如说是遭到了神的惩罚。
七十多年以来，即使在全球偶尔会报道有人死去，那也依旧是少的可怜，死亡率几乎趋近于零。
自那时候起，五十年代已经作为了一个临界点，先前的人大多数会慢慢死去，而往后的人类虽然也会有很少一部分人逝去，但大多数的人无论是遇到何种天灾人祸都不会有死亡的风险，可也免不了越来越多的灾难纷至沓来。尤其是粮食危机一直勒紧着人类，死去的少数人在另一个世界安然享乐，活着的人将承受永生的痛苦。
当教室与迪勒司的四周都沉寂下去时，寒岁的声音在死寂中突兀的响起。
寒岁看向那个老师问道：“如果那个人见死不救呢？”
所有人都转身用迷惑的眼神看向后排这位奇奇怪怪的人，就连迪勒司也勾起嘴角邪魅一笑。
老师眼睛突然一亮，睿智机敏的说道：“那就是为不义！”
寒岁：“何为不义？”
老师：“弃人于不顾就是不义。”
寒岁：“如果这些人不值得救呢？”
老师：“没有谁需要被去衡量值不值得救，就拿现如今来说。这位同学，当所有人都在面临着世界末日的风险时，我们是不是需要去拯救这个世界？难道这个时候你还要去纠结于一切都是因为人类当初所犯下的种种错误才导致现在的灾难的吗？人类承认自己的错误，但发生了的事已经不能挽回，我们不可能说让谁穿越到很多年以前去阻止人们，只能是现在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去阻止地球进入末世的灾难。”
老师的回答让空气再一次陷入静止，寒岁特意去看了一眼先前那个男生的反应，仅仅只是正常的端坐在课桌前。如果自己现在所在的是他的梦境的话，在自己的观点遭到反驳以及站在他这一方的人也同时遭到了反驳时，这个梦境一定会因为梦境者的情绪波动而有一丝的影响。
除非这人虽年纪轻轻却早已不为所动，要么只能排除。
在寒岁坐下后仅接着一个女生站了起来：“老师，当今世界环境污染严重、自然灾害频繁、病毒感染肆虐以及各种贸易战、资源战、领土战等冲突不断发生，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人口却只增不减，您觉得那车人要如何救，救下来了又要如何安置？”
老师：“如何救这不是我一人能评判的了的事。”
女生：“可即使我们不再有环境问题、卫生问题，各国之间也停止了争夺，也依旧无法改变人口只增不减的这个事实，人类迟早是要走向灭亡的。所以我认为那车人根本就不需要去救。”
老师还没有开口，另一位女同学站了起来：“我觉得方洛同学说的不完全对，我们关注的点不是该不该救那车人，而是如何自救。我们从来都不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看待这件事，我们就是当局者。如今车到山前，我们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与车共存亡。”
一个男生站起来：“为何是与车共存亡？我们可以另辟蹊径另开一条生路另寻一辆车。”
戴眼镜的女生：“另辟蹊径？难道你觉得离开这辆车去寻找另一辆车是我们最好的选择？我们连自己现在生活的地方都保护不好，在把它折磨得遍体鳞伤以后丢下它逃之夭夭，这不是懦者的表现吗？”
胖女生：“可懦者又如何，至少能保证人类的根可以一直传承下去。”
男生甲：“就算人类真的找到一个适合生存的地方，那又有谁能保证千百年之后那个世界不会重蹈覆辙？”
男生乙：“那是以后人的事，我们现在去操心千百年以后做什么？”
女生甲：“难道林子洲同学忘了现在的人已经能永生了？”
男生丙：“既然大家都可以永生，那人类一定会吸取这次的教训，在另一个星球上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女生乙：“古人给了我们多少教训？现实中真正吸取的有多少？现实就是我们把产生的大量垃圾从这个地方运往另外一个地方；现实就是人口数量的膨胀导致各地都在不停的加快基建建设，地球承载力达到一个不可再高的极值点，板块运动愈加活跃，潮汐紊乱、山洪暴发；现实就是野生动物不断被捕猎，各种病毒肆虐人间！”
“好了，辩论结束！”
台上目光越发深沉的老师推了推眼镜，清亮的嗓音收住了这愈演愈烈的场合。
“好了，同学们，很感谢你们带来的这异常精彩的一节课。大家对于末世都有自己的看法，有自己的报复，但纸上谈兵远远是不够的。如今我们还能坐在这里各抒己见，日常的生活也处于一定的安宁，这都得益于我们有一个强大的祖国。如果大家了解时事新闻，就一定能看到无数个拥挤在荒原上的贫民窟，战火纷飞的非洲大陆与西亚南美西欧，早已埋没海底的沿海城市等等。不过，世界虽然已经进入末世阶段，但我们还是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现在是2096年6月1日，也是我们最后一节课的日子。原本的今天应该是一个让全世界的孩子都能欢快的节日，不过，这样的日子一定会再回来的，因为我们看到属于你们的青年一代充满着的炙热与担当。”
“最后有几句话我想送给你们。”
老师从讲桌上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句话。同学们在老师落笔后异口同声的把黑板上的字念出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整齐的朗读声在最后一个字结束后停止，随即响起的是热烈的掌声，其中包含着殷切的希望，如同早晨九点钟灿烂升起的太阳。
“叮叮叮……”下课铃声最终还是到来。
“好，下课！”
“起立！”在班长嘹亮的声音中全班齐刷刷站起，整齐划一的向面前的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师再见！”
“同学们再见！”
周围的画面渐渐地淡去，寒岁慢慢陷入昏迷。再一次醒来时，还是先前那阵上课铃声，同一间教室，同一群人，重复着同样地话。
戴着眼镜的长发女老师站在讲台上捧着语文课本念课文，身穿蓝白色校服的同学们站在座位前开始新一轮的辩论。
老师如先前一样声情并茂的念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那位男生站了起来：“老师，若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者反戏于民，可谓仁乎？”
……
老师：“戏弄分轻重，若此人只是小小的调戏一番，那也不算为过。”
学生：“可当今社会，人已不老不死，既生不灭。是不是那人何种戏耍都不为过？”
唯一不同的是，寒岁不再插入他们之间的对话。他想等着会不会有人来发表意见，就听到了一个少年音打破了教室的沉寂。
“如果那个人见死不救呢？”
寒岁瞳孔有些许异动的看向坐在他前面的那个男生，是一个长得很高背影很挺拔的男同学。上一节课的时候这人在……寒岁把脑海里的回忆回放了一遍，先前的这个人一直处于睡着的状态。难道是因为自己抢了他原本要说的台词，所以就算是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那……寒岁先一步抢了老师要说的话：“那就是为不义！”
男生：“何为不义？”
寒岁：“弃人于不顾就是不义。”
男生：“这些人如果不值得救呢？”
寒岁再一次重复了那位老师先前所说的话，直到空气陷入静止。他去看了一下女老师的反应，果然，她在讲桌上晕倒了，可没人发现她晕倒在讲台上的事，大家都在继续着下一轮的辩驳。
所以自己出现并发表意见是会代替本来该说这句话的人的，如果谁都能代替，那最后剩下的人一定就是那个制造梦境的人。或者，当自己代替那人说话时发生意外的情况，那被代替的那人一定会被找出来。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寒岁用和机器无异的音调如同念旁白似的说了这辈子最多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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