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屠狼之役
31屠狼之役
《男子为巨额财富枪杀挚友》
康羽展从文栋的家里回来了。
此时的康二双手抱臂，垂眉盯着面前摆着的一本《十年经济发展统战白皮书》，无话可说。
——文栋遗孀显然毫无心机，寒暄几句之后，从陋室垫桌脚的几本破书中抽了这宝贵线索交给康二，脸上充满疑惑。
越青到底是高门大户出身，识得进退；他的预言得到印证后，并没有摆出一副尾巴翘上天的姿态，反而默不作声，给了康羽展足够空间自我消化。
而康羽展对着那本白皮书，在营地屋顶吹着晚风呆坐了一晚上。
夕阳无限好，他却无暇欣赏了。
脑中的声音提供了自己不可能知道的线索，并在“客观世界”中得到印证，这让康羽展不得不正视“自己也许并不是发疯”这个事实。
“说句话吧。”贝枢湾金色的夕照中，康羽展首次主动向脑中那个多出来的人格开了口。
嗯。越青问他：康二，你准备好，要面对这个世界的真相了吗？
——你要说就说，怎么文绉绉的那么多屁话。
你才是没有礼貌！越青被康二气到，摆出长辈的口吻训斥：一天到晚打打杀杀，满口脏话。
那还不是故事设定，跟我有什么关系。康羽展失笑。
啊，也是。越青默然，便不多讲了。
“——文栋这个人在故事线重启后，大约是因为角色坠入爱河或什么别的原因，一门心思想过他的小日子，并没有拿着白皮书出门闯世界的决心——或者，他大概也不再相信关于宝藏的种种传说了。所以那本书的线索就一直束之高阁，没有被其他角色躯壳和主题世界客人所发现。”
越青开始为康羽展讲解。
“——那为什么当年文栋一个偷书的小孩，会知道那么多关于寻宝游戏的来历和细节？而他又为什么要告诉你？因为这一段记忆的目的，只是为了在你脑中植入寻宝游戏的设定，顺便辅助你加深作为福利院孤儿的身份认同而已。”
康羽展听到这里，控制不住地皱一皱眉。
“否则，你仔细想一想，除了这有限的一段回忆，你还想得起来关于「文栋」这个人在福利院里生活的任何具体事例吗？他还跟你讲过什么别的、好友之间嬉笑打闹的话吗？你不是同他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发小吗？十几年的时间，你独独记住了这一件可以让你飞黄腾达的事情？”越青顿一顿，“未免太薄情了一些。”
康羽展心口一痛，陷入世界观崩塌的虚无。文栋作为他一起长大的童年玩伴，在他心中的位置曾经那么重要，而他此时用力回想，除了那段藏在楼梯间偷吃压缩军粮的往事，所有关于文栋的一切，居然都那样模糊。
“……所以，你认为我杀了那弓箭手为他报仇，也没有意义？”
“是的。你杀了那位弓箭手，只是让他暂时退出这个世界，却并不会让他真正死亡。”越青点头，“文栋这个角色，也并没有真正消失。下一次事故线重启后，只要他的躯壳还在为主题世界服役，他仍然有可能作为你的童年挚友，出现在你的初始设定中。”
“而文栋的义体死前已经被猛兽攻击，凶多吉少。那位带着白龙纹章的弓箭手想必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开枪让这个角色下线。”
康羽展难以苟同地皱了皱眉头。
“角色躯壳的肉\\身可以基于相同dna无限复制，因其被写入的是「人造人格」，没有自己的原生意识，所以不被纳入法律规定的人权保护范围。即是说，你们被视为主题世界的财产，而不算作真正的人类。”越青补充，“所以大多数玩家在主题世界中杀掉一具义体，几乎不需要为此背上任何负罪感。角色躯壳们在玩家那里受到的身体伤害，在运营公司看来，都可以事先写入合同中，让用户选择用等价补偿来解决。”
“就连你这个角色，也死亡过至少一次了。”
著名的一次。
——你怎么知道？康羽展问。
越青便顿了一顿。
“你尽管直说，我受得了。”康羽展感觉越青情绪有异。
哦，好。越青想了想，大约是觉得贝枢湾之狼的强韧神经，可以承受这种消息。
“你知道，为吸引更多玩家，运营公司将每张进入主题世界的门票费用抽取一定比例，汇入累积的奖金池，作为赢得这个隐藏寻宝游戏的真实奖励。奖金池一旦清空，故事线自动重启，新的寻宝游戏再次开始，如此反复，源源不绝。那么如果一直没有人找到那个宝藏呢？奖金池就会越来越巨额，甚至真正到了谁能清空奖金池，谁就会富可敌国的程度。”
嗯。
“然后有一次，奖金池真的累积到了那样的地步，所有人都在为那个巨额的冠军奖金而疯狂。各方势力分为几派，为争夺宝藏进入了白热化的厮杀阶段，几乎引起了所有玩家的注意。”
“在这一场惊心动魄的争夺战中，一个叫被称为「贝枢湾之狼」的青年角色脱颖而出，在最后时刻，距离那笔富可敌国的财富仅有一步之遥。”
……然后呢？
“然后，你的团队中，你最信任的一个战友，是在主题世界潜伏多日的玩家。他融入这个世界，和你并肩作战，取得你的信赖；并在最后关头，开枪结束了你的性命，独自侵吞了全部奖金。”
“这就是著名的史上最大奖金池清空事件，「屠狼之役」。”
这是一个让死神望而却步的时代。
即使人类暂时栖身的肉|体老去，自幼储存于脑机中的数字化人格依然可以以永生的形态，继续被转移到自己年轻的克隆体脑中。
可以推演的社会发展趋势是，科技进展到这样的地步，意识和身体便没有必要一定像传统世界认知的那样，牢牢和彼此绑定。当相同dna的肉身具有可复制性时，自然而然地，便只有能产生“独立思考”的那个“人格灵魂”，才享有受法律保护的人权。
所有的肉身和躯壳，只是人类灵魂暂住的居所而已，和房屋、土地、车马一样，都是人格之下的财产权利。
既然肉身沦为承载人格的可替换容器，那这副躯壳便和住宅与衣物穿戴一样，有了高低贵贱的价格属性。不可避免地，人人都向往年富力强的肉\\体；年轻多么美好，人人都恨不得永远生活在18-38岁这二十年的强壮躯体中。
花费不到一千万星币，就可以从基因培育公司定制一副十八岁的成年克隆体。在这样公开透明的消费能力暗示下，传统意义上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仅算是勉强守住了中产阶级基本的颜面；如果谁的躯体看上去七老八十、垂垂老矣，那可真是贫穷潦倒的最直观体现。
在所谓的上流社会，放任肉身衰老凋零，是可以直接宣告社会性死亡的羞耻事件。站在金字塔顶尖的富豪们永远年轻美丽，像一支永不落幕的华章。
研究老年病学的科学家们几乎全体更改了科研方向，转投基因改造领域。穷人便忍辱负重顶着花白的头发活着。青春失去了其降临人世时最初的象征意义，变成了个人财富的鲜明标签。
然而衰老事小，真正横亘在众生面前的一块巨石，是死亡。
人可以不畏惧衰老，但却很难不去畏惧死神之吻。尤其当这个世界默认“如华章永不落幕，人格永不消亡”时，失去了用以承载自身人格的躯体，一个穷人再怎么张开双臂用力拥抱生活，也会真正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掉。
在所有认识的人都永远年轻、永远鲜活的时候，一个人会仅仅因为贫穷，无法对抗死神的召唤，就那么消失掉了。
在崇尚健康、富有与美的世界网社会价值观中，一个贫穷又面容丑陋的老人死去，往往激不起世人过多的同情。但如若死者曾有一副天赐的好皮囊，倒会勾起一些资本家的兴趣。
“穷人若生得好看，或者有其他基因方面天赋异禀的地方，可以向基因培育公司申请躯壳抵押租赁计划，将自己的躯壳租赁给主题世界这样的娱乐公司使用。”
“申请人很多，经过体质、面容、性格测试等层层筛选之后，最终的通过率却极低。”越青在康羽展脑中解释，“某种意义上来讲，你们都是天选之子了。”
天选之子倒高兴不起来。
“——审核通过后，申请人只需要支付极少的首期款和管理费用，就可以让基因公司为自己培育克隆义体。作为代价，新培育的克隆义体会作为主题世界的角色躯壳，服役一段时间。躯壳租赁期间，申请人的人格意识被冻结。合同期满以后，义体由基因培育公司收回，视损耗程度决定补偿差价或者重新培育新的义体，返还给最初的申请人使用。”
“一般来说，义体的服役期是五到十年；而主题世界的最长重启间隔，差不多是五年时间。”越青继续解释，“义体交付的基础生物年龄一般是18岁，租赁五年之后，也才23岁而已。如果愿意加长租赁年限，首付款则更为低廉；这对于穷困又衰老的申请人来说，是一笔十分诱人的买卖。”
所以主题世界里的角色躯壳才这样生生不息，永不消逝。
“但你不一样。”越青说道。
“就像当铺会死当一样，你的这个躯壳，当年因为申请人和担保人都过于潦倒，连后续管理费都交不出，履行合同违约，躯壳所有权已经被基因培育公司收回来了。”
康羽展心头一紧。
“——你现在的这个dna序列，全部属于主题世界所有。”越青给出一个让人绝望的答案，“不出意外的话，你将永远在这个世界里服役。”
“你曾经距离巨额财富那么近，但却永远无法为自己还清债务，拿回这具躯壳的所有权。你甘心吗？”越青淡淡问道。
“康羽展，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出这个主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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