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寻踪香

黑暗，无尽的黑暗。

        宋莳萝从一堆草垛中险险站起来，只觉浑身酸痛。这个陷阱掉得扎实，胳膊疼，屁股疼，腿也疼，没有哪里不疼。叹息一声，摸着黑任意挪步。

        四壁冰凉，似乎是一个洞穴。全不知走了多久，宋莳萝忽听得前方依稀有齿嚼食物的细碎声响，便循着那声音慢慢摸过去，但见天窗高悬，笔直投下一道近乎耀眼的光束。

        光束尾端，一名脸似骷髅的年迈老妪盘腿坐于蒙了灰的莲花座上，形容枯槁如陈尸，只一张嘴缓缓嚼动着东西。几只黑蝙蝠绕着老妪佝偻的身体盘旋疯飞，似着了魔一般。

        目睹此情此景，宋莳萝脑中没有其他，只一个字——跑！

        她果真拔腿就跑，也不管会不会被老妪发现，憋足一口气飞奔而逃。那神秘老妪嘴角勾起一记狞笑，枯手向前一伸，破烂的袖口中骤然射出一条构造细密的蛇链！

        那链头的铁钩本应勾进宋莳萝的蝴蝶骨里，却因宋莳萝贴身穿了一件极好的金丝软猬甲，而只是勾住了她外面的衣裳。老妪稍一使力收链，宋莳萝便被拖到了她脚下。

        “还跑么？”老妪冷笑。

        宋莳萝打小不爱在欺负她的人面前嘤咛示弱，纵使此刻摔得痛极，也咬牙不吭一声，回道：“跑又跑不掉，我才不跑了呢。”

        她索性一屁股坐下，抱起手，气势颇大地向老妪叫道：“你要是喜欢我，我可以陪你在这洞穴里待一会儿。可是你不能留我太久，因为我回家晚了，我爹爹和娘会操心的。”

        老妪没料到她会如此坦然，甚至有些天真，一时难辨是否乃心机深沉的做作，冷冷道：“你这女娃倘若真这么有孝心，又岂会独自到这六指峰上来。六指峰是什么地方，你难道不清楚么？”

        宋莳萝瞪眼道：“之前是不清楚的！要不是因为那个顾延之，我才不会到这鬼地方来呢。”她默念：也就不会遇到你这个老巫婆了，唉。

        老妪问道：“顾延之是谁？”

        “鬼煞门的江湖第一杀手，专门砍人脑袋的，一刀毙命。”她用手在脖子前一划，配个鬼脸的表情。

        老妪顿了一顿，似在回忆江湖里是否有这一号人物。须臾后她摇头苦笑——自己脱离江湖已有那么多年，那些个名噪天下的英雄剑客早不知换了多少批人，她认得的那些，恐怕多已身埋黄土了。

        “他是你的恋人？”

        宋莳萝一愣，忙摆手道：“那、那个顾狗屁，我才不喜欢他呢。他将我带到六指峰来，又要抛下我一个人走，特别不仗义。在长安的时候，他也是不管不顾人家，死活不带我浪迹江湖。”

        老妪淡淡微笑：“他是一个杀手，头悬在刀尖上的人。不让你跟着他，是为你好。”

        宋莳萝仿佛从未想到过这些，两眼一眨一眨，反应了好半晌。莫名的，好像原谅了顾延之许多，心间一柔软，便大着胆子靠近了老妪，似是小辈偎依祖母膝下，仰头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啊？”

        老妪不回话。

        宋莳萝腹中咕噜一响，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又问道：“你刚才吃的是什么啊？我、我有点饿了。”

        老妪脸上忽泛狰笑，从莲花座下捞起一只已被啃光了血肉的人手骨：“这个，你要吃么？”

        宋莳萝登时汗毛耸立，木然摇头。

        “掉进陷阱走到我这洞穴里来的人，都是擅闯了六指峰的不速之客。”老妪冷笑，“江湖里的人，杂七杂八，要上六指峰来求毒的人，更是心狠手辣。他们掉进来，不想法子出去，看到我就觉得我要杀他们，心里只有‘先下手为强’这种坏念头，反倒送命。”

        她睨一眼身旁吓得止不住哆嗦的宋莳萝，忍笑道：“我本不吃人肉。蝙蝠肉，要比人肉来得更干净。”

        宋莳萝这才泄了一口气，连连道：“对的对的，蝙蝠肉更好吃的！吃蝙蝠肉好，好、好得很！”

        洞穴中幽寂如坟墓，只有蝙蝠不停旋飞的声音。

        老妪话锋一转，忽然道：“男人，不如你的友谊珍贵啊。尤其是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不值得你为他牺牲任何东西。”

        她眼眶含泪，不知回忆起什么往事，只连连叹息道：“倘若当初我不是执意要跟她争那个男人，她便不会离开莲花坞，去什么云台论武跟人比剑！那男人怎么如此绝情，她又不是恨他才去抢那天下第一，分明爱到了骨子里，才想让他退出江湖，远离那些生死纷争，他怎么就不懂得呢？”

        老妪泪如雨下：“我不该告诉他莲花坞的剑诀，自以为成全了他的天下第一，便可做他枕边人……我负了莲花坞，负了挚友，负了恩师，负尽一切爱我者。她用性命来成全我，我却视她之命为草芥。报应，一切都是报应！”

        她哑声唱道：“日日采莲去，洲长多暮归，弄篙莫溅水，畏湿红莲衣……”句句哀绝。

        宋莳萝这才注意到她身上所着烂衫是一件褪尽了鲜红的莲花绣衣，早已肮脏腐臭，她却仍穿若瑰宝。

        “往事已矣，你已承受折磨这么多年，为何还执迷不放？”

        “我不值得快乐。”

        宋莳萝道：“就连佛祖也不渡自苦者。你既已悔悟了所有，便如同屠夫放下了屠刀，何不走出这黑洞去，回到世上再活一遭？”

        老妪微笑：“我早已立下誓言，以我今生之苦，还她累世之债。下辈子，做她的牛马任她驱使，我下地狱，她修神佛。”

        此处再无言。

        良久，老妪见宋莳萝闷闷不乐，问道：“女娃，你年纪轻轻，可也有什么烦恼？”

        宋莳萝捧脸一想，脑海里逐渐浮现出顾延之的模样，便道：“我有一个朋友，他老是扔下我；他一扔下我，我就很难找到他啦。就像现在一样，待我出得这洞穴，也不知要去哪里寻他了。”

        老妪听罢，笑道：“这个简单。”在身上摸索一阵，拿出一只小小的青花瓷瓶，递给宋莳萝，“此乃‘千里寻踪香’，将这种香液涂抹在一个人的肌肤之上，那么只有当这个人死了，香味才会消失。”

        老妪再给她一颗白色丹丸：“此为‘觅香丹’，吃下它以后，这世上除了你，便再没有其他人能闻到‘千里寻踪香’。”

        她惆怅地笑：“天高海阔，碧落黄泉，只要他活一日，你便能知他身在何处，再也分不开了。娃娃，你可欢喜？”

        宋莳萝接过觅香丹吞下：“多谢婆婆！”心头窃喜：这下就不怕顾狗屁再离我而去啦，追他追到天涯海角去，要他知道我宋莳萝可不是好丢下的。

        石门陷阱通往无数个洞穴，顾延之显然未与宋莳萝掉到一处去。经历一番洞穴险恶后，这才摸索到神秘老妪所在的蝙蝠洞中。

        他屏息伏于山壁，听得一阵欢快不已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心起疑窦。闪身至来人面前将她咽喉锁住时，那人受了惊，手中瓷瓶脱掌而出，一滩冰凉的水液猝不及防洒了顾延之满脸，沿脖颈流入衣襟。

        宋莳萝痛惜惨呼：“我的‘千里寻踪香’！”

        浪费了，浪费了！

        待她耳畔传来顾延之低沉疑惑的声音以后，宋莳萝转悲为喜，扑上那袭击自己的“刺客”，咯咯咯笑个不停。

        顾延之一头雾水。

        “方才洒我脸上的是什么东西？”

        “秘密，我不告诉你！”

        他淡定道：“如果有毒，我劝你尽早给我解药。”

        宋莳萝笑靥如花：“毒至肺腑，已经无药可解啦！顾延之，你中了我的毒，这辈子都休想摆脱我啦，哈哈哈……”

        她不知这话语含歧义，打亮老妪给她的火石，只见面前男人微微红了双颊。她凑上前去，一双溜圆杏眼认真凝视他，只片刻，便觉心头烧起来了什么，慌忙退后去。

        隔着几道洞壁，白满川正呼唤着宋莳萝名字。二人相视一眼，宋莳萝牵过顾延之向那声音源头跑去，高声回应：

        “表兄表兄！我们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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