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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拍个照片吧


“上海?”

        张启山放下茶杯,转着中指上的指环:“如果我没记错,你答应我的是‘跟我走’,不是‘跟我出去’。”

        于曼丽眉头紧拧,言辞恳切:“我只是去确认一件事,等弄清了我想知道的东西,我还会再回来……”

        “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于曼丽自知理亏,她两手搭在张启山小臂上,仰头看他:“我知道我的要求很无理,但我必须去。确认完了我就回来,到时候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长长的睫毛担着细碎的泪珠——一只本能地博人同情的兔子。

        张启山皱紧了眉头。是谁教她用这种方式求人,拖出去毙了。

        “现在你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要去。”

        他把这命令似的句子抛在身后走出了门,高挑的身形挡住了门口的太阳,屋里陷入一片冰冷的茫然。

        月亮像把弯刀斜插在云层里,一颗星星也看不见。

        枪在手里转了转,于曼丽把它藏进后腰,看守屋子的兵士栽倒在她脚边。屋子周围没有其他人,她翻身上檐,一晃一勾,人就落在屋顶。

        张启山的宅子比她想象中大很多,但进出的仆人和兵士很少。于曼丽跃至最高处俯瞰全局,确定逃跑路线的同时,也看见了院子里的张启山。他穿着军装斗篷站在那儿,于曼丽直觉自己是只黑暗里私窥的蝼蚁。

        这个男人已不能用危险来形容,他所立之处便是一切的中心。

        她快速地做出判断,这样的人不是她能对付得了的,最好别再见,再见即输。

        于曼丽纵身一跃,如鬼魅一般融入夜色里。

        长沙城城门近在咫尺,突如其来的剧痛却让于曼丽动弹不得。

        她出了一身冷汗,腹部像是扒着一只硕大的蜘蛛,细长的足针刺入皮肤勾住腰侧,不知何时已注入烈性毒药,寒气刻骨。

        疼痛几乎剥夺了她的意识,一双锃亮的军靴落在眼前。

        “佛爷……”

        她拼尽全力爬过去,每动一下,腹部的疼痛便加剧一次。

        带着戒指的手轻松将她捞起,细腰盈盈不堪一握。她本能地抱住他的脖子,用额头抵着他的下颌角,音节支离破碎:“……谢谢。”

        于曼丽的身体健康得很,这是大夫得出的结论。

        她站在二楼的窗台前漫无目的地远眺,张启山经过对面阳台时,看见她抱着手臂,浑身透着金丝雀般的忧郁。

        张启山就这么远远地望着。于曼丽站得比院子里的雕塑还要久,一动不动。明明只隔着一个中庭,对面却好像连时间也凝固。

        张启山不再纵容她平白浪费生命,踏着生风的步子跨过这个距离,站到她身后。

        “长沙城里没有查到叫锦瑟的人。”

        于曼丽好像出了神,对这一切无动于衷。

        张启山摘下披风给她披着:“派去上海的人还没回来,路远,要多等几日。”

        于曼丽终于回过头来,金丝雀受了惊,小心翼翼地接受他的好心,用披风把自己裹紧。她穿着一身海棠红的旗袍,整个人却没有一丝暖意。张启山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就像一件毛毯,她的脸埋在黑色的毛领里,更显得小而精致。

        “谢谢。”

        “相比那些廉价的感激,我更希望听你说说有关你的事。比如,锦瑟是谁,为什么要查上海明家。”张启山坐进沙发里,喝了口热茶。

        “还记得你刚见到我的时候,我在做什么?”

        张启山没有回答,他不会不记得,那个坐在墓室一角为自己缝合腹腔的于曼丽。

        “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我记得自己明明已经死了,可现实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你见过被开膛破肚还能给自己缝合的活人么?”

        张启山坐在沙发里,手交握着。于曼丽看不见,他几乎把手指头捏断了,骨子里刮起寒冬的风。于曼丽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有如冰雕雪刻,冻住了他的听觉。

        末了,她问:“你信么?”

        “为什么不信?”

        “我要是你,我就不信。”于曼丽忽然笑起来,与那时的气氛格格不入,狡黠而精神。

        张启山从她眼睛里捕捉到一丝生的希望。

        她在高兴。

        她的快乐是那么容易满足,张启山突发奇想,要带于曼丽去逛街。

        “好啊,你等我换件衣服。”

        于曼丽哒哒跑回卧室换衣服,她关上卧室门的时候张启山站在那里回头看他,她朝他绽出一个笑。

        关上门,于曼丽脱了旗袍站在穿衣镜前,硕大的黑色蛛纹爬满了腹部,丑陋到令人作呕,诡异而叫人颤栗。

        她甚至不敢触碰自己的皮肤,每一根指头都在发颤,神经牵扯着脆弱在眼眶里汹涌,她倚着墙抱膝而坐。

        张启山等在门口,于曼丽换了件藕荷色的洋装。

        身材好,长相好,穿什么都好看。

        她拿了只和衣服相配的手包,主动挽住张启山的手臂:“走吧。”

        刚走几步,她看了看张启山:“你的披风呢?”

        “用不着。”

        “穿着吧,好看。”于曼丽歪头笑。等副官拿来了披风,她替他披上、系好,仔细地整理披风链。

        张启山任由她动手动脚,她仰头瞄他的眼神,像极了一只不怀好意的小狐狸。

        “一秒一个样。”

        “你是在夸我吗?”

        “刚才是狐狸。”

        于曼丽笑出声:“我还以为你要说狐狸精呢。”

        “以前有人这么说过你?”

        “是啊,后来他们都死了。”于曼丽的笑里掺杂了一丝轻蔑,张启山看得清楚。

        “你干的?”

        “是啊,怎么?”

        张启山笑起来:“干得漂亮。”

        长沙城里没有棒棒糖卖。

        “不都是糖么,有什么区别?”

        “当然不一样,”于曼丽撅了撅嘴,“哎呀算了,再看看别的吧。”

        张启山叫副官给派去上海的人拍电报,让他们捎一箱棒棒糖回来,话还没说完,便听见于曼丽隔老远叫他。

        “你来。”于曼丽站在橱窗前向他挥手。

        他穿着军装,本来就足够显眼,于曼丽这么一喊,半条街的人都看了过来。张启山丢下副官走过去,那不过是一家照相馆。

        “想照相?”

        于曼丽摇摇头:“军校的规矩,我们不能拍照。我刚到上海的时候,认识一家照相馆的老板,他那儿有很多漂亮的旗袍,还有洋装,我恨不得一件件试过来。”

        张启山闻言拉着她走进去。

        “哎你干嘛,咱们又不拍,老板赶人怎么办。”于曼丽拖住他不肯进门。

        他回头道:“谁说不拍照了,你说的不算。”

        于曼丽挑选合眼的衣裳挨件试,张启山叫照相馆老板把机器搬到镜子前,她穿好一件拍一张照。

        于曼丽换好衣服出来,听见老板跟张启山说等几天可以来取照片,便走过去对老板笑:“我想自己冲洗,可以么?”

        老板眼神溜向张启山:“这……”

        于曼丽偏头看见张启山微微颔首,便道:“谢谢,借暗房一用。”

        “哎——”老板还想分辩两句,碍于张启山的脸色,想说的都吞了回去。

        于曼丽脱了洋装外套卷起衬衫袖子,站在暗房的工作台前配置显影液。张启山坐在不远处看着,老板惴惴不安地站在一边。

        她的动作老练又利落,被军事化打磨过的痕迹显现出来,举手投足都有一种规整而严谨的美。细长的眉因微蹙而锋利,目光专注而微凉,她陷入另一个世界里,像一块人形表芯。

        可被丈量的禁欲感吸引着张启山全部的注意,他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她一秒一分地走过一圈又一圈,忽然有种把她揣进怀里的冲动。

        “好了,你看。”于曼丽终于转过脸来跟他说话。

        张启山掏出自己带了多年的怀表挂在她脖子上,表盘挂歪了,正好靠在心脏的位置:“送你。”

        于曼丽手上镊着一枚底片,似乎并不关心:“你看这张,好不好看?”

        “好看。”

        “你都没看。”

        张启山笑了,认真看了一眼底片上穿着婚纱的小人像:“好看。”

        于曼丽得意,而后点着打火机把底片全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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