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一朝石瓦惊作玉
我本以为楚子珞会带我们去他在绵州城的别院，谁知他竟然一路快马加鞭就赶到了皇都。
楚国地处北地，地形风貌和远在江南的垣国大不相同，而楚国的皇城燕安城身居北部要塞，交通是四通八达，人口稠密，甚是繁华富饶。
上一世时我只在垣国的皇都附近逛过，而这楚国的北塞风光我却是没有见识过的。
而绵城处于楚国偏南一带，虽然也有些北方气脉，但总的还是偏温婉灵秀。
我听说那北方的女子大方爽快，豪迈多情，而男子更是开朗豁达，不拘小节。
男女大防也不似江南之地般严苛，据说民风甚是彪悍，对此我也是好奇的很。
虽然我和七瓦此刻可以说是楚子珞手案上可任意宰割的鱼肉，但并不影响我将这一路逃亡看做是次游山玩水般的福利。
反正事已至此，多烦忧一分也于事无补，还不如放下心来尽情享受。
一路上我都叽叽喳喳不停地和七瓦讨论着沿途看见的各式风土人情。
但七瓦其实也和我差不多，自小也没出过绵州城几次，很多事情他也没见识过。
所以实际上大多数时间都是我一个人叽哩呱啦呱噪个不停。
倒是那楚子珞，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上一角看着书帛，无声无息的常常让我忘记他的存在，只是时不时会在我最闹腾的时候，抬头幽幽地瞥上我们一眼。
每次他的眼神扫来，我都会紧张的停上一刻，但不一会儿就难忍寂寞，又继续话痨起来，兴致一浓，又压根忘记了楚子珞这茬。
不得不说，或许是因为上辈子被娇纵惯了，我这人似乎天生就没有生出什么感觉叫做怕字。
即使是面对楚子珞，除却最初本能的恐惧，如今的我也只是心里略有抵触而已。
也许是我的见识太少，问题太过白痴，连一向沉默少语的楚子珞都有些看不下去，有时也会插上几句，帮我解释下一些人文风貌，历史典故。
他这人虽然看起来一脸妖孽模样，但给人讲解时候倒是引经据典，有理有据，最为难得的是言语风趣毫不古板，遣词造句颇有文采。
就连七瓦有时也忍不住悄悄凑近，表面上假装小睡，但其实就是在旁默默偷听。
我心中暗暗发笑，但也没去揭穿他这点小伎俩。
总而言之，这一路上气氛虽有点诡异，但也不至于过于僵持，至少比我想象的要好上许多了。
楚子珞这马车看似貌不惊人，但马匹必定是极好的，不出一日多的光景我们一行人就到了燕安城外。
这一路上我都没有看到楚子瑜，想必楚子珞安排了另外的路线将他送走了。
想到那日被我摧残成粽子一般狼狈不堪的楚子瑜，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心中暗念，这辈子我是再也不想见到那家伙了。
进了燕安城，就是到了天子脚下，楚子珞贵为楚国大皇子，更是进了他的地盘。
我和七瓦总之是秉承少言少语，安分守己的老实态度，那楚子珞也没多为难我们，倒也算是相安无事。
入了城门，这楚子珞就把我们安排到了他的王府暂住下。
说到他的府邸，不得不提起一个楚国人都津津乐道的八卦。
那就是这楚子珞兄弟俩虽然都已成年，且年纪也已不小，但都还没有侧立王妃。
照理说，这么大岁数的皇子不成婚的已是异类，更何况这两位都还没被赐封号，就各自开府出去住着。
现如今这兄弟俩都坦然地在这燕安城里逛荡着，即没有被立储也没有被封王，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怪异。
而坊间相传这也是圣眷所至，说是可能这楚王希望这两人多留在身边一段时日，故意迟迟没有做出选择。
毕竟除了太子之外，成了亲封了王的皇子就要择地就蕃，远离京城了。
我心里念叨着这些，突然想起坊间又一条宣扬的沸沸扬扬的传言，说这楚家兄弟俩之所以一直不合，完全是因为一个女人。
初闻此消息时，我情不自禁啧啧感叹了一声，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可这兄弟俩长的几乎是一样，连喜欢的女人的口味也是一样的吗？
感慨之后，我又心思活络起来。什么三角虐恋，左右为难，兄弟反目的桥段，立马在我脑海里汇演成了一幕活色生香的折子戏，敲锣打鼓的精彩纷呈！
或许是我思考这些风流韵事时的表情太过于猥琐，楚子珞斜斜抛来一个眼刀，一下子就把我脑袋里那些香艳的片段劈了个四分五散。
做贼心虚的我颤了一颤，立马换上副谄媚的表情，笑嘻嘻地回望着他：“殿下，小的现在都已经随您到了您府上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为什么了吗？”
楚子珞一身暗紫色织锦祥纹长衫，头冠白玉云冠，面若云烟，姿如劲松，看起来绝对是一副百里挑一的绝好皮囊。
这会儿功夫他正端坐在紫檀木的扶云椅上，悠哉哉地品着一杯香茗，淡定自若，纹丝不动，好像一点没在意我说的话。
我气愤不已，摆什么大架子！忍不住“哼”出了声。
七瓦忧虑地看了我一眼，怕他担心，我只好转而在肚里腹诽这位皇子哥儿可真是够摆谱的。
似是看出我的不耐，楚子珞抬眼瞅瞅我，依旧是慢悠悠，温吞水般地吩咐下人道：“木姑娘这趟旅途疲劳，此时定是乏了。你们几个好好伺候姑娘沐浴更衣！”
“是，主上！”
只听见几声莺燕般清脆的应诺声如银铃般响起，一眨眼就从两边涌来几个面容秀丽的婢女团团将我围住。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半推半扶间就把我带到了旁边不远处的一间客房。
其中一个略为年长的侍女温柔地朝我一笑，嘴边露出一个小小的梨窝，显得十分娇俏可爱，我立马对她就有了几分好感。
她又给我姿态优美地施了个礼：“木姑娘吉祥，奴婢是这府上的大丫头扶柳，这几日都是由奴婢来伺候姑娘，姑娘只管把这当成自个儿家里，有什么吩咐尽管跟奴婢说。”
然后又转身轻轻对旁边几个丫头吩咐道：“云儿，好好伺候姑娘沐浴，风儿帮姑娘拿套衣裳去，雨儿你和我一起去焚香熏衣，待会儿帮姑娘梳妆。”
这扶柳安排的干脆利落，几个女子齐声应诺后又各自鱼贯散开，动作迅速且有条不紊。
我好久没见过这般阵势，一下子有点懵神，待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剥的精光丢进满是玫瑰花瓣儿的浴盆里去了。
一个梳着双垂髻的小丫头边细心帮我擦拭着身体，边不断地夸赞道我的皮肤白嫩光滑。
我心里一阵无语，木蓿这身子不谈面黄肌瘦就不错了，哪有她夸赞的白皙似雪了呢？
这楚子珞家里的丫鬟还真是闭着眼睛说瞎话，张口吹牛不长眼啊！
虽然心里不屑一顾，但奔波了许久确实全身筋骨都疲惫的很。
沐浴完后，感觉身上爽利了不少，又有几个丫头上前帮我松筋捏捶按摩了一阵子，整个人都舒服的飘飘欲仙。
浑身舒坦的我懒洋洋地伸展伸展了胳膊，立马就有几个丫头顺从地呈上了衣裳帮我换上。
这是一袭烟白色的笼纱孺裙，里面的衬里是绣着纷飞羽毛花样的雪花贡绸，一片片羽毛绣的极为逼真，每根上面都缀着极细的银丝金线，还有细细密密如芝麻大小的明珠点缀其间。
笼上轻纱后珠光宝气暗藏不露，在灯光之下却是若隐若现，整条裙子显得是流光溢彩，格外耀眼。
丫头伺候我穿好衣裳，又给我在腰间系上了一条淡青色的流苏丝绦，丝带上也是绣满了同色的牡丹花样，一套衣服剪裁得当，华而不俗，更显得腰身纤细，流水风姿。
我如同布偶般被她们摆弄着，好不容易穿好衣裳，那几个婢女又把我簇到妆台前。
其中一个看起来最年长的丫头笑吟吟地对我说：“姑娘可真是花容月貌，仙女般的姿容！说起来这还是我们陛下第一次带姑娘上门呢。请让奴婢们为小姐好好梳妆一番，保证让姑娘更增姿色，让人过目不忘呢！”
说罢几个人上下其手，在我身上比划着各种装饰。
我身子发软有些犯困，只能任其折腾，半阖上眼睛稍作休息。
不一会儿功夫，就听那丫头说了声好了，我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抬眸打量了下面前镜中的女子。
只见那人朱唇微启，眸带春水，白皙的脸颊上还泛着一丝红晕。
乌发如墨，被丫头们巧手盘起，缠绕成个似牡丹花般的云髻，发髻间只斜插了一支白玉明珠坠，简单却不失庄重，随着女子微动也颤晃起来。
墨黑的发丝间缠了细细的碎珠，如白云黑水般山水相间，映衬着衣裳上的白丝羽翼，平添了几分灵动活泼之色。
我被镜中自己的容貌震惊了，一下子竟是呆住了，这般妆扮之下，和前世我的容貌竟已有七八分相似了！
就在我失神之际，几个婢女推拥着我出了门。
一路上我都恍恍惚惚，直到她们把我送到楚子珞和七瓦面前，那几个婢子就纷纷作礼告退了。
屋里两个男人单独相处时倒是一言不发。
一个是有心隐忍，一个是看似淡定，虽然看似安静，但其实两人之间暗潮汹涌的很，比的就是谁先沉不住气。
两人僵持之间，不一会儿那堆婢子就拥着梳洗过的木蓿出来了。
只见一个白衣翩跹的身影在人群中慢慢向两人走来。
来人眉目如画，唇红如焱，似浮云翩然天上姿，若娇柳天然风流态，婷婷立立，卓卓绝绝。
望向这抹丽色，两个男人眼里均是一丝惊艳闪过，却都又不约而同的掩饰了过去。
七瓦握紧了拳头，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了一股怒气，好似自家宝贝被外人偷窥了去，莫名就气恼不已。
而那楚子珞只是眼中笑意更浓，好似江南烟雨般潺潺向木蓿流去。
一时间小小一间屋子里却是思绪流转，暗波浮动。
我看着两个男人默不作声，心里莫名有些气恼，轻哼了一声，却是偏开两人在另一角的椅塌上坐下。
七瓦望着我，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却欲言又止，纠结了半会儿，还是垂下头去不作声了。
我只能转向楚子珞大声问道：“殿下，小女洗也洗了，换也换了，你拖延了这么久的时间，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我这边气恼的很，楚子珞那厢却早已神游在外。
这小姑娘生起气来嘴巴一鼓一鼓，像只炸毛的小狗，眼睛却还是如星辰般耀眼明亮，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好似飞舞的蝴蝶，称在小巧的脸上显得格外生动。
楚子珞不禁微眯了眯眼，眼前的炸毛的小东西鲜活的样子让他都不忍心打断，只是暗噙着笑意看她继续别扭。
看到自己的质问没换来答案，那小家伙更是气的鼓起了嘴巴。
“真是可爱！”
楚子珞不由自主地想着，回过神来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揉了揉额，看着眼前灵动的少女，心里不知为何起了一丝涟漪。
他看了看旁边一脸肃穆的少年，收回了自己有些杂乱的心思，正了正神色沉声说道：“七瓦，若是本王的探子没有出错，你应该是本王的兄弟，当今楚王陛下的第四子。”
楚子珞说的是云淡风轻，但身旁的两人却均如被雷击般惊骇不已。
七瓦脑袋一下子就变成一片空白，呆呆地立在那儿无法言语。
我的心里更是一阵惊涛骇浪拍过。七瓦是楚国的王子？
苦涩之意肆意钻上了我的心尖，好像尖酸着嗓门大声嘲笑着我，这么多年相依相伴的唯一倚靠竟然是仇人家的孩子？
虽然我知道过往之事和七瓦完全没有一点关系，可是人就是这么奇怪的一种生物。
在知道了这个真相后，我竟有点不知怎么去面对七瓦，只觉得脑子乱成一团，只想一个人逃出去好好静静。
七瓦似是了然我心中所想，回过神来立马大声反驳道：“我怎么可能是你的弟弟？你不要在这胡说八道！我根本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七瓦的声音带着颤抖，几乎都带了一丝哭腔。
虽然嘴上在大声诘责，但我们心里都明白，如果不是有了十足证据，楚子珞不会说出这般惊世骇俗之语。
我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这些日子所发生的诡异之处一点点串在了一起，像是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我和七瓦的命运牢牢地牵扯住。
齐豫霖，楚子珞，楚子瑜，七瓦，一个个或明或暗，似笑非笑的脸皮在我脑海中跳跃，阴谋阳谋，好似是嘲讽又好似是怜悯般地对我投来各式各样的眼神。
我突然觉得有点筋疲力尽，完全不想理会任何事情。
或许是我的面色太过难看，七瓦望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无助和恐惧之感，更多是无力的乞求。
我也许明白，也许不明白，但都只能回给他一个苍白的微笑，不用看我都知道自己有多敷衍多无奈。
一边的楚子珞明显感受到两人间暗涌的情绪，莫名心里也有点浮躁起来。
他看了看面色不善的女子，不知为何，一种无法言说的熟悉之感越发强烈起来，而她那紧蹙的眉头像是在他心中重重地拧了一下，不时传来暗暗的钝痛。
向来冷漠如自己也不知为何，似乎也被沾染上了丝别样的愁绪。
楚子珞看了七瓦一眼，清了清喉咙，嗓音略带了些沙哑。
“你想问的我都可以告诉你，不过还要烦劳木姑娘稍微回避下。”
七瓦本来就心慌意乱，闻言更是立马跳脚，大声怒叫道：“木蓿不需要回避，有什么话就当着我们的面一齐说！”
我看看楚子珞挑起的眉毛，想都没想就立马回道：“七瓦，我没关系的。正好我想静静，你们慢慢说，不着急的。”
话毕就落荒而逃。
此时此刻我确实不想知道他们楚家任何的是是非非，我只想躲一躲，让我这个备受惊吓的小心脏缓一缓，再好好想想将来我该何去何从。
退到屋外的人是暂时逃出生天，屋内的两人却是更是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楚子珞看着身材削瘦但绝不孱弱的七瓦，眉宇间满满的是一股敌对的气息，但细细看去，眉目间隐约还是可以辨出一点那男人的影子。
他轻叹了一口气，作势让七瓦随他一起坐下。
面前的少年倔强地抿着唇，好似被他夺取了什么挚爱的珍宝，这样的模样让楚子珞颇有些费解。
照理说，突然从个一钱不值的棺材铺伙计一举跃身成为帝国的王子，不该是欢天喜地，感恩戴德吗？
为什么这孩子却是一副苦大仇深，如丧考妣的样子呢？
楚子珞没有想到的是，七瓦此刻心中根本没有丝毫惊喜之意。
他所在意的，是自己竟然成了木蓿，应该说是柒雪的仇人，刚刚木蓿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心里恨的，是这个莫名其妙的楚子珞为什么会这样说，他就是一个孤儿，怎么可能是什么楚国的四皇子？
他根本不信这楚子珞说的任何一个字，这一定又是什么骗局。
什么皇子王孙，他根本就不稀罕，他想要的，不过一个木蓿而已。
可惜此时七瓦不知道也不明白的是，人活在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意想不到，身不由己。
更何况他这么小小的一片瓦砾，还有木蓿那样般同样渺小的一片浮萍。
尘世浮沉，只可叹造化弄人；人定胜天，也只不过是被命运折腾的心灰意冷人们最卑微的自欺欺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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