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巧
已是亥时，云上霞光已落，剩着白月如水，星星点点。
“七星娘娘。”
被唤的人暂搁了手上编织云雾的琐事，“何事？”
这声清朗，到叫颔首的女眷略晃心神，她又伏低了几分。
“已是亥时，娘娘该歇息了。”
隔着层罗缦，那人并未回应，女眷只得出声提醒。
“明日便是初七了，娘娘还是……”
“好。”
纱缦里的人收了心思，“更衣吧。”
那女眷只听得层层的丝绢被云雾撩起，她缓缓抬头，便是满目的星点，明艳绝代。
女眷又慌乱伏低下去。
她见得地上丝丝缕缕的玄绡，道是七星娘娘已到跟前了，便伸手去寻其轻曳上的霜罗帔，确触得一指润凉。
来人轻笑。
“既是更衣，倒是抬得头来。”
女眷方才知晓触得是娘娘玉手，面上不免生了薄红，她抬了头。
却知那满溢光彩无关星点，而是这来人，面若明月，辉似朝日，众色燎照。
罗祁已然倦了，并未细察这新来女眷面上的那点绯色，他拂了手，那目光投的远了，却不知是落向何处的繁星。
“这辞海，终是荒僻了些。”
女眷更衣的手微顿，她虽是被王母派遣来照料娘娘的新人，但这七星娘娘的苦情，这天上云间，也是传闻颇多。
“娘娘可是乏了，才生得此番孤苦心意？”
罗祁收了目光，落到开口的女眷身上，不过顷刻便移开了。
“许是……乏了。”
方才那一眼，娘娘眼中却是繁星不再，女眷更衣的指尖微颤，众人皆道，七星娘娘色若莲葩，肌若凝蜜，可这眼中视若无主……
她掩了眼底那点贪恋，竟是何人，叫七星娘娘此番惦念……
罗祁并未揣度这女眷所想，只望这辞海，虽有夺目之美，却飘无虚渺，似真似幻，似是如非。
明日便是初七……
他摸向腰侧，那处系了个荷包，与玄绡制的衣物比来，甚是粗糙。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
今日初七，姜定早早便收拾了包袱，临行前，他将欢妹金哥扔给了邻里的李太，自个牵了牛便走了。
欢妹愈发不快，软乎乎的脸皱成包子样，“每年这时候，爹为了见那相好的，不带上我们也就算了，还把我们丢来丢去的。”
“什么相好的，要叫娘，”金哥在她那脑袋上比划了下，“当心爹听见了，回来尻你。”
李太方从卖猪那里割回了二两肉，就见着这两个娃娃闹着跳着要她讲他们爹娘的事。
李太搁下了手里的肉，和往年一样端了竹藤凳，兜里摸两把甜米泡子塞给娃娃。
“当年牛郎，也就是你们爹，你们的大父大母去的早，他啊，从小遭了他哥嫂不少罪，伴着他的就那么头黄牛……”
姜定去的有些早，山头那地还是空秃秃的，他放了牛绳，又搁下包袱，就地坐了。
来时有人唤他，问他背着包袱急匆匆赶哪去，姜定只道今日初七，那人便了然点头，见怪不怪地走了。
口有些干，他拧开水壶，灌了口水进肚，心不知飞了何处去，一只手抚上牛脑袋，刺赖赖的——那里有一根断角。
他半天没出声。
黄牛甩开脑袋，姜定手里一空，回头看它的眼神颇有怨念。
“这眼神做甚？”那牛斜睨他一眼。
姜定念起那些忆想，又看了眼那处断角，“当年……真对不住你。”
黄牛道他又耍柔情肠子，干脆甩了一尾过去，“你倒是恶心。”
姜定挨了这一鞭，又气又笑，“说来还不赖你？竟搜罗馊主意，不然，我怎得守成个寡妇一般？”
“馊主意？”那牛瞪了眼，“你道我出馊主意？你个好歹不分的牛郎，当年莫不是我代你张罗，你可遇得着他？”
姜定噎了瞬。
“你代我张罗？你叫我偷摸了他衣服，看完了他身子，人家不得已……”
黄牛愈发急眼，“那人被你占尽好处，怎么落到你嘴中，反成我办坏了事？”
“当年见着那人走不动的路可是你？求我代你出主意的可是你？”
姜定被它堵的说不出话来，当年他看到神仙模样的天人，确是行了不妥之事。
那天人动若翡翠奋其羽，倒是第一次遇着这等荒唐之事，月白的面容生起绯色，竟是忘了动作。
姜定敛了声，缓缓凑近。
自此，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一曲心甘情愿。
姜定回了神，见那牛仍是瞪他，不由失笑，“我可道不过你，你这黄牛，莫不也曾是个神仙人物，在那天上犯了错，被打入凡间？”
黄牛闷哼了声，“你倒是民里话本听多了，遇着个就当天蓬人物，以为谁都因犯错被打错胎、投得凡间？”
姜定见它不甚满意，自知得换套说辞，“是是是，皆知晓你这是遇着了天人点化，我等可是比不得。”
这番聊着，天色也慢慢沉了。
姜定起了身，将包袱搁在牛背上，远远眺着天边北处，那里最亮的一颗星。
他知晓，那便是织女一了。
恍若印证一般，天河波涛汹涌起来，云上闪过青雷滚滚，那织女一愈来愈亮，愈来愈亮，又有鹊声，洋洋盈耳，光彩溢目。
待姜定再度睁眼，他已只身，于天河之上。
周身皆是云雾缭绕，似真似幻，他稳稳心神，向一片幽邃中望去。
直到那天人现了身姿，唤他“牛郎”，他也仿若置身梦中，满星如雨。
姜定微颤着，去触天人的玉手。
“天人……”
七星娘娘只勾唇一笑，那双无主美目，今日却盛满璀璨，“待你道过多遍了，唤我罗祁便好。”
声音清朗如泉，姜定闻着了股雨后雾气的湿，竟沾了眼，欲揽对方入怀的双臂打颤，“罗祁，罗祁，阿祁……”
“我爱你，我爱你……”
罗祁入了他的怀。
也是瞬时，这云上辞海，这天雷滚滚，这汹涌天河，已不再是磨人的苦涩。
七星娘娘目含秋水，顾盼生辉，彼时竟也晕赧，泪如星光点点，没入云上。
“牛郎，姜定……”
他道。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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