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二
[二]
坠落,
坠落之时你又会抓住谁?
格洛里亚娜在对危险的本能感知中惊醒,卧室一片漆黑,就在她屏住呼吸往床头抽屉中摸枪时,一只鬼手猛地擒住了她!
野兽终于对羊羔下手,将她从自己温暖的窝中拖起,要将她直拖进他地底的洞穴里去!
“和我一起再一次陷入我黑暗绝望的地牢吧!和我一同坠入我心灵的牢笼!
不再渴望怜悯,
别作无用的祈祷,
太迟了!你只能选择和我携手一生!”
歹徒的眼中是疯狂的火,混在他浑浊的喘息里,森森地狱张开巨口。“你想逃脱我吗?你想躲开我吗?”他厉声质问。“你永远别想!”
格洛里亚娜被拽着毫无反抗余地,她试着挣了两下,不挣了。
“埃里克!”她一声喊,钳住她的手便一抖,钳得更紧了。
披着斗篷带着帷帽她就认不出了吗?多熟悉的力道啊!她还以为盛怒之下威震剧院的魅影会对她施以多可怕的手段呢!就这?他就这样拖拽着她的一只手,在她的地盘里,将后背完全暴露在一个知晓他也不过是凡胎肉身的人的眼皮底下。格洛里亚娜听着前头的黑衣鬼发疯,一边瞄着身边的摆设。球棍、马鞭、转过墙角时斜枝出的牛角装饰、中世纪盔甲和长剑……啊,那里还有把维京斧,好像是老爹的收藏?长度刚刚好……
她叹了口气,还是把目光转回自己:穿着睡衣,披头散发,连拖鞋都没来的及穿。
很狼狈,但是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而如果没有性命危险的话……
基于之对面前之人的了解,格洛里亚娜的脑瓜子活跃起来。她承认,她有赌的成分。
“你一定要这么急吗?”她无奈开口,“我总得先拿衣服。”
但偏执恐怖的魅影怎会为这样的理由所动。“等到了我帮你买,格洛莉,我还给你准备了最好看的婚纱!我会给你买最好看最名贵的衣物!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做到!”
他颠颠倒倒保证着,手仍那么紧,将她拖得跌跌撞撞。
“你想把我关起来?”格洛里亚娜问。
“只有这样!只有这样!你才会和我在一起!我们才能在一起!”
“是湖边的那个小屋?我不喜欢。”
格洛里亚娜看起来镇定极了,甚至还能展开联想,表达嫌弃。
“太潮湿了!没有阳光,住久了对健康不好。当然,如果要住的话,插花必须换一换,红色的玫瑰得用白瓷描金的花瓶;窗帘我推荐一款浅色丝织的,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它可以替掉你房间里那些黑布帘子;还有!我收藏的那些画,你这样拖着我我也没法拿,记得请人来搬。你那里太冷清了,墙上得挂些装饰才好;你有厨房吗?我一点也不会。就算你是请朋友小住,饮食也是不能应付的……”
呼救没用,现在房子里除了她自己和病床上的戴耶夫人,就只有一个睡觉打雷都不能醒的女仆。格洛里亚娜干脆在这极不正常的情况下,用极其正常的语气轻车熟路地做起了安排。这个要买,那个要带。下楼梯一段没有地毯,脚踩到冰凉的地板,她又问起了歹徒要怎么带她走。“看样子你也不会给我返回去穿鞋了,你要这样拖着我走到剧院吗?我觉得我走不到。骑马?风也太大了,我会冷死的……”
前头的魅影在傻大胆儿的絮絮叨叨中终于停止了诅咒,他回过头来,表情被面具遮挡着看不见,但人看上去明显已退去了之前那种完全陷入的毁灭疯癫状态了。
也不知道又受了什么刺激,大半夜跑来劫人。
他看了眼格洛里亚娜,似乎想说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喘了口气,继续拖着她向下走。
透过楼梯转角的巨大花窗,格洛里亚娜向下望。“原来是马车。啊,那是凯撒!凯撒给你用来拉车?对了——”格洛里亚娜竟双手拖住那只钳着她的手,反客为主往大门的另一个方向走。“我前段时间给凯撒订了幅马鞍,昨天刚到。我看你好像从不骑它,不跑一跑马儿会废掉的。”
她竟拖动了。
马鞍装饰着硬线条的金属带扣,整体是暗色皮革,尺寸也偏大。说是送给马儿的,倒不如说是送给人的。
魅影安静下来。
他发了会呆,仍旧抓着格洛里亚娜的手,慢慢就近走到琴厅,让她坐到沙发上。
“你……格洛莉,你说的是真的?”
“其实我还想在你那里放张沙发,就是这种我可以整个人窝进去的。靠墙放。我能想象那种感觉,当你鸣奏起管风琴,唱起歌,我也会融进音乐!自我消融其中,化作音符……埃里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格洛里亚娜双脚曲起,尽量为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进沙发。
而听了这话的歹徒却将头埋进手掌心,好久没有说话。他像遭受了什么重大的变故,似乎十分无措又茫然。
“格洛莉……格洛莉……”他重复无意识地说着。感受到女孩那只被他紧紧握着的手正轻不可察地颤动着,像一只有生命的纤细的幼鸟。
“不要怕……”
面具下的人苦笑了一下,转而用两只手捧住,按在胸口。“不要怕我。你瞧,你是爱我——不,你只是为了安抚住……可是没关系。你见过我的样子,可你不怕,是不是?也不用担心我会伤害你,如果伤害了你,我自己也活不下去的!别人能给你的我也能全部给你,所有你需要、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我们在一起,我会每天都让你大笑的,和我在一起吧,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我保证你每天都不会感到无聊……来,你听——”
他将面具向上拉了一点,“你看,我嘴没有动,可你却你能听到我说话。”
他献宝一般对她表演起腹语。
声音从别处响起,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一会儿又从钢琴里传出。原来这就是剧院众人所闻之鬼魅低语的真相!这位腹语大师的声音能够随意游荡,穿过窗户,跨过墙壁,一会儿盘旋在耳边,当你想伸手抓住,又一下撤回远方,时若雷霆、时如微风……直叫不明所以者毛骨悚然。
“你想它尖细一点,还是洪亮一点?想听听鼻音吗?还是想听听小青蛙的叫声……”
“埃里克。”
格洛里亚娜叫住了他。“歇一会儿吧。”
“歇一会儿,为我唱首歌。”
他对爱的表达叫人害怕,可此时女孩也察觉了,自己在面对与他相关的一切时所生出的胆量早已超过了寻常。不过……格洛里亚娜看向连接大厅的短廊,那边,有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秀发潺潺,隐隐流光,她要去与戴耶夫人告个别。
“为我唱一首歌,当你唱完,我就会回到你身边。”
她站起身,将埃里克的手牵过来合在自己的掌心中。女孩已不再颤抖,看着他的眼睛,轻柔嘱咐,不容置疑。
夜色渐浓。
在漂浮的夜色里,光芒降临在戴耶夫人的床前。
歌声从楼下传来:
“在这暗夜中,你知你无从抗拒……”
这个久缠病榻的病人生命已迎来最后的召唤,就像清晨吹出的那个泡泡,将要散在光中。这是一个很虔诚的妇人,一生都虔诚地相信着她生命的模样。因此,她比追问者们更容易感受到幸福。
mementomori,记住你终有一死。
“……
将所有前尘往事抛诸身后,
遵从你的心之所向,
奔赴你最深的渴望!
唯有到那时,
你将完全属于我……”
银辉闪耀之吻,带走恶人、也带走好人;眷顾好人、也眷顾恶人。尽皆属于、尽皆归于,光辉之女!谁也无法逃避,谁也无法直视之光。
“漂浮啊,坠落啊,甜蜜而又沉醉……”
在夜的歌声里,病人安详宁和地呼出最后一口气,而攫取生命的吻也尝到了久违的甜味。
“啊,就是这样。”
能使一切吻甜蜜的歌声。
原是由苦熬出的。
背后展开巨大的光之羽翼,她已完全融合。
寒夜里的台阶,赤足踩上去冰凉。光辉之人一阶一阶走下,羽翼收拢,光辉收回。一阶一阶,重新回归一个凡人,苏醒着的,人。
格洛里亚娜披散着浓密如斗篷的秀发,穿过短廊,走向她的选择。墙上,农神咀嚼其子,癫狂目送德拉克罗瓦的女神手擎三色的旗帜带领众人走过圣母院前的街道;但丁之舟驶向勃克林的岛屿。最后一步,她站定,向厅中凝视。身后,光束下的圣马太正蒙召唤。
厅中之人已起身,他仍罩着来时的宽大连帽披风,在黑暗中只余一个剪影,向她伸出手。
“你已做下决定!
踏上这条不归路,
便无法再回眸——”
虚伪的黑夜中唐璜唱响他的胜利曲。
“我们的伪装游戏已到尽头,
莫要再三踌躇!
……
越过无归的起点,
跨过最后的界线,
我们将学到什么不可言说的温柔秘密?
就在这无归的起点更远处……”
《不归之点》。血色乐谱上,人人所爱的唐璜无耻的诱骗;九幽之下,一个被遗弃的灵魂的渴望。“我如约而至——”格洛里亚娜笑了,毫不羞赧地回应:
“脑中已经反复想象,枕边寂静,胴体缠绵。
我已做了选择,
……
踏上这条不归路,
便无法再回首!
对错皆抛诸脑后,
我唯有一个疑问
……
何时火焰将我们烧髓焚骨?
踏上这条不归路……”
她跨过门廊,走向他。声声相融作一体。
“既已越过界桥!那就站着!尽情看它燃烧吧!
我们已越过了,这无归的起点……”
格洛里亚娜踮起脚,一步顶住眼前的男人,将他所有的力气都从身体中顶了出去,她扣住他的手,他颤抖起来,只觉得浑身无力,只能由她摆布。她的目光已不再是女孩式的单纯,她的激动也已不再只为了野心与理想。她已完全明白他所渴求的,懂得了甜蜜的法则。
“唐璜只是戏中人,而你——无需借他去体会被爱的感觉。”她贴近他耳边,轻喃,隔着帷帽的布料感受到她的触碰,一条冰凉又滚烫的蛇!
埃里克猛然后退!
他落荒而逃。
他知道如何面对憎恨和咒骂,他祈求爱和亲近,可真正触碰到时,他反而无所适从,惊慌失措。
他退在钢琴前,转过身,将双手撑在琴上。
琴上除了他的那本乐谱,还散落着一些稿纸,用钢笔压着。“这是什么?”埃里克摸了摸前襟,生生将注意力转移。
格洛里亚娜可不会如他的愿。
“你之前的一些曲子,我把它们整理起来了,正在填剧本。”她走过来,从他身后伸出手,将纸往下一压。“你还不能看。”
“就像《唐璜的胜利》一样,你说那是你送给终结的礼物。这也是份礼物,但还不到送出的时候。”
她不容置疑得牵起魅影的手。“现在,我另有份礼物要送给你。”
像拉开帷幕,推开窗户,大厅的圆拱形天花缓缓绽开——一扇天窗!一扇能看见日与夜的普通的窗!一扇能触及群星的天际之窗!
“这是我特意开的,为你。”格洛里亚娜拉过埃里克的手,明月行至天窗上空,她以星为眸,用歌声破开黑夜:
“说你与我共享一生一世一份的爱,
让我领你走出你的孤寂之城,
说让我陪伴你,每一日,每一晨昏。
不论身在何方,与我相随!
此我唯一所求。”
“你并非孤独一人,埃里克。”她牵着他的手,在如练的月色与群星下慢慢起舞。
没有音乐,只有月光静谧温柔。
格洛里亚娜脱去魅影的伪装,摘下了他的面具。
如羽般,
那是一吻。
生命!生命如此美好!埃里克承受不住,跪倒在地。这样一个母亲都不愿接触的丑陋怪物,从未被爱过,从未被吻过,从来没有!而她除下了世界扔给他的第一件“衣物”,吻了他!原来爱是这般感觉。可怕的魅影像个孩子一样任由委屈的泪水横流,他泣不成声,跪倒在天光下。
神啊!他被赐予了世上一切的幸福!
她牵起了他,拥抱了他。他什么也说不出,言语干涸,音乐凝固。
他们相拥在月色下,舞至她困乏。
埃里克如梦似幻得怀抱着他的珍宝,将她小心翼翼放回了她温暖舒适的床上。不久前,他将她从这里抢走,而现在,他将她归还。明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和第一声鸟啼将唤醒她,那是他所无法给她的光明和音乐。
好梦,我的天使,
我的救赎、
我的爱……
他跪在她的床边,低下头,轻吻她的裙摆,她垂落的发丝。他孩子一般贪婪地注视着她,将头抵在她的枕边。想要忍住,却只能任由泪水无声滚落。
上帝啊,这世间何其不公!
那些生来被爱的,勿需任何言语行动,爱便源源不断飞去他手中。
那些生来英俊的,目不斜视走在阳光下,真心自有人相送。
越拥有的,越挥霍。
越贫乏的,越胆怯。
即使在黑夜里他可以用音乐摘下星星,可当歌声停止,太阳一出来,他的爱对她而言都只会是可笑的侮辱!
埃里克摘下手上的戒指,小心将它带在了格洛里亚娜的指上。“想着我,我的天使。”他将一吻落在她的鬓边,感觉自己的生命都已被全部抽走。
“思念我,深情地思念我……
记着我,每时每刻……”
这是他为她作的曲子,为了她音乐的王座而谱写。也许,更是为了,他心知肚明的这一刻!旋律有自己的语言,它以歌者不同的心境呈现不同的面貌。于彼可作不容拒绝之要求;于此,却作心如刀割的请求。于彼,是势在必得的攫取;于此,是肝肠寸断的……
“虽然我们一直明白,
你我没有结局,
但若你偶尔想起,
请停留片刻吧!想起我,
……
我对你的思念将永不停歇!
娇美的花儿会凋零,
夏日果实会枯萎,
万物有其时,我们亦如是……”
但哪怕偶尔,请你想起,想起我。想起这可悲的生命,想起他绝望地爱着你、伤害过你,又得到了你的怜悯,想起他来过。
魅影轻轻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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