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锦囊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除却远处鸡鸣声,清都城内尤其的安静。
往常此时最热闹的两处——花萼楼被封、寻芳台失火。
没有恩客便没有娘子们的娇声欢语,何况眼下的花萼楼还围了一支虎视眈眈的金吾卫。
而就在金吾卫换岗巡查之际,一轮弯月下,一只黑影悄无声息地进入了花萼楼……
花萼楼内装潢华美,厢房无数,此时却都静悄悄的,不知过了多久,七拐八绕的回廊里才传来女子含糊不清的交谈声。
黑影脚步不滞,却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样无声无息,随着距离的拉近,交谈声渐渐明晰,直到可以清楚地辨出——这不是中原话。
是了,花萼楼新来的花魁娘子正是一位西域美人。
黑影在她房前停了一会儿,不久,转身离开。
——季娘子身为花萼楼的管事人,案情水落石出之前也要跟着一起禁足在楼内。
她早早起床,预备从金吾卫手中交接食材,好给楼中的娘子们准备早膳。
这两日,楼里上上下下被问了个遍,一个问题对着相同或不同的人重复,甚至根本与案情无关,几乎就是在考验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季娘子虽不担心,却也饱受折磨。
即便如此,她依然穿戴考究,对着镜子贴上花钿,面上也挂起了招牌式的温柔笑意,确认无误才推门而出。
可门刚一打开,她便被人捂了嘴,推了回去。
“呜呜呜!”季娘子警铃大作,被抵在墙上也不忘奋力挣扎。
却见抓她的那人,匿于阴影处,却依稀可见其身形纤瘦、双瞳剪水。
是个女子!
黑影与她对视一眼,在她迟疑的目光下,单手摘下面具。
季娘子遽尔不动了,瞳孔微微扩张:“——沈……沈女官!”
似乎怕自己声音太大,她捂了捂嘴巴,不可置信:“您怎么在这儿?”
“这话该是我问你。”沈灵隐放开了她。
季娘子正了正神色,恭敬地行了个万福礼:“禀女官,妾身奉殿下之命在此办事。”
“哪位殿下?”
“……宸王殿下。”季娘子小心翼翼地抬眸辨认她的态度。
出乎她所料的是,沈灵隐神情不变,似乎早有预见:“咱们这位殿下人虽不在,却留了一手锦囊妙计。”
宸王陆庭兰与当今圣上青梅竹马,为扶持其登基几次出生入死,深得陛下宠信。大凉最忌专权,可宸王在世时却独揽军事大权,更是一手培养出了“玄部”和“影子”。
“玄部”是天子私属,其中成员除了皇帝和宸王的最信任的旧部,无人知晓;“影子”则多为奇人异客,受靖王或宸王恩惠,独为其效力。
宸王逝后,人都以为“影子”就此解散,未曾想大隐隐于市,传说中的“谍网”竟神不知鬼不觉地铺在了天子脚下!
“殿下不让妾身等告知女官,也是为了免女官烦心。”
“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兄妹之谊,”沈灵隐道:“他的事,我自当鼎力相助。”
季娘子不免动容:“女官不问问是何事?”
“他放不下的,我皆明了。”
若殿下还在,沈女官如今也该是他们的宸王妃了,思及此处,季娘子愈发忍不住悲戚:“妾身替郎君谢过女官!”
“你家郎君从不与我言谢。”想起那人,沈灵隐几不可见地扬了下嘴角。
“我有话问你。”
“女官请说。”
“吴氏暴毙那日,花萼楼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毒蛇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爬到了花萼楼。
季娘子这几日被盘问多次,熟练到几乎不需要回忆便能脱口而出:“那日花萼楼正为迎花魁的日子做准备,吴氏忽而闯入内室,非要提前一见潇湘娘子的真容。”
“花萼楼自然不许,便将他请了出去,除此以外,并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啊。”
“那苏学士前一日深夜到访又为何事?”
“呃……”季娘子表情一滞,略有些尴尬:“近些时日,客人没有以往那么多了,学士过来询问。”
“既是他份内之事,有什么不对嘛?”
季娘子摆了摆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客人不多的原因,竟是平康坊新开了家男风馆。”
沈灵隐略一颔首,她在宫中见多识广,自小看着那些达官贵人长大,对这种事耳熟能详:“京中私下向来有好男风之气。”
她言归正传道:“苏绛只说了这些便走了?”
“为落实名声,照常留宿了一晚,天刚亮就走了。”季娘子道:“苏学士向来谨慎,不可能在花萼楼杀人,且谁料到第二日那吴氏会来?”
这道理沈灵隐自然明白,她沉吟片刻,得悉:“……一箭双雕。”
……
安国府。
疏朝云手伤未好,今日依旧休了假,他难得没待在书房里,而是跟云秀姑姑一块儿去院子里侍弄花草。
“哎呦,我的小祖宗,”云秀实在看不下去了:“这花都快被您浇死了!”
疏朝云这才回过神,不知所措地收了手。
云秀哭笑不得,指着石桌上摊开的几幅画:“那儿也晾得差不多了,郎君把它们都收回屋内吧。”
疏朝云应声过去,只见画中女子额间一点花钿,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生得一幅矜贵而娴雅的模样。
他浅浅一笑,轻柔地将画卷一一收好,抱入陆婉的故居。陆婉虽不在了,但她的屋子正对着花园,时常开着,云秀和沈灵隐来来往往的,总有一个要进去洒扫一番。
疏朝云想她了,也会进来看看,却不敢多待,待久了总要难过。
推开门,屋内陈设一切照旧,还跟当年陆婉在时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便是四周墙面添了许多幅画。
——这些是沈灵隐之作,画得无一例外,皆是陆婉。
画中仕女美貌不俗,时而执扇扑蝶,溜猫逗狗;时而梳云掠月,淡扫蛾眉;时而女扮男装,驰马试剑……这些不足外人道也的模样,就连疏朝云都未曾见过,想来那时她不过还只是个未出阁的娇俏少女。
如今尽入了画,实在是难能可贵。
疏朝云将画挂好,顺势坐下,将自己掩面埋在双臂中,喃喃:“阿娘……”若非这些画,这么多年,他只怕都记不清母亲的样貌了。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那年苏绛第一次来府上做客,待看到他母亲满屋画像时,一脸惊羡。
他说:“我母亲闻名江南一带时,其实也不乏文人墨客为她作诗作词、描摹画像,只是如今那些作品再寻不得了……”
——想起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疏朝云心口骤疼。
“郎君,萧姨娘有要事寻您。”门并未关,忍冬隔着阃探身叩了叩门。
疏朝云揉了揉眼角:“好。”
一出门,疏朝云尚未开口便见萧氏盈盈下拜:“求大公子救命!”
“姨娘请起,”疏朝云连忙将人扶起,追问:“发生什么事了?”
“阿渊昨日逃课,宿在了平康坊,还……还酒后与人大打出手,闹到了府衙。”萧氏捂着心口,哭得妆都化了:“我知道他有错,可国公今日非要打死他不成嘛?”
疏朝云知道萧氏不是溺爱孩子之人,今日如此,显然是父亲真的动了怒火。他明知此行讨不了什么好,可体谅柳氏为母之心,到底心软了:“我去看看。”
“多谢大公子!”
他随萧氏去了疏宥所在的院子,远远便听见疏渊的惨叫声,等见了人,疏朝云才明白萧氏为何找上门。
只见偌大的院子里,侍从女使一字排开,班列在侧。院子中央的空地,疏渊被架在长凳上,外衫褪去,里裤上隐隐透出了血,惨不忍睹,显然已经杖了不少。
——疏渊这顿打,挨得着实够重。
“兄长……”疏渊连气都快喘不匀了,见了他直呼救命。
疏朝云于心不忍,正要去书房寻疏宥,却被疏宥的贴身侍从安叔拦下:“大公子,国公今日动了气,您说话软和些。”
他连忙点头。
“父亲。”疏朝云作揖。
疏宥并没有在处理庶务,见他来了,淡淡道:“替人求饶来的?”
“此事阿渊确实有失体统,可如此重罚已经够他吃苦头了。”疏朝云听到外面呼痛声渐弱,又见疏宥依然没什么反应,忙上前几步,央求:“父亲,别打了,再这样下去要出事了。”
疏宥抬眸瞥了他一眼,喊来安叔:“让人停手吧。”
疏朝云这才松了口气,正要去外面帮衬,却被疏宥叫住。
“——小公爷,昨日倒是威风啊。”
疏朝云猛地驻足,垂下眸子,想起他昨日却是有些没规矩了,可陛下也没怪罪他啊……
“朝云知错。”他敛了敛神色,如是道。
“上前来。”疏宥抓起案上的镇纸,言简意赅:“伸手。”
这属实是意料之外,疏朝云眼睫微颤,忐忑不安地伸了左手,疏宥看到他右手缠着纱布,对此并没有意见。
“啪!”
疏朝云短促地蹙了下眉,默不作声。
疏宥板着脸,落一下停一下。那镇纸厚重,一连落了十多记,原本白皙的手心已然深红一片。
二人一坐一立,氛围凝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听得到镇纸落在手心的声音。
不知又挨了多少下,大鱼际与小鱼际已微肿了起来,疏朝云蜷缩了下指尖,忍不住微微抽手。
“倒是会替别人求饶。”疏宥终于放下镇纸,看着他:“错哪了?”
疏朝云松开咬得发白的嘴唇:“不该……不该在长生殿前口出狂言。”
“那你倒是没说错,”疏宥满不在乎:“我们安国府的小公爷还用不着看吴氏的脸色。”
见疏朝云一脸茫然,疏宥叹了口气:“有事为何不先寻父亲帮忙?”
疏朝云旋即抬头,眼中透着水汽,似乎在委屈:就为这个打我?
“你可知你替那苏三求情,意味着什么?”
“意味……我跟他交情深?”
“任重是清都人尽皆知的旬王党,你一向与你表哥交好不说,如今又公然打了吴氏的脸,置襄王于何地?”
“我并无站队之心。”疏朝云道。
“你是安国府的嫡长子,众口悠悠。”
听了这话,疏朝云没有思忖太久,敛声作揖:“朝云日后定会谨言慎行。”
听疏朝云这么说,疏宥反倒有些意外——他这个儿子最是重情,重来一次他其实未必会改。
不犟,是好的。
他自小乖巧懂事,知书识礼,疏宥一向宽纵他,终于没再说什么。
疏朝云出去的时候,安叔还在门口候着,见他出来,噌怪:“不是让您软和些嘛?”
疏朝云不解:“我从来不顶嘴啊。”
还要怎么软和?
“您要是有二公子一成撒娇讨饶的本事,怎么也罚不到您身上去啊。”安叔哭笑不得,心说您但凡喊一声“阿耶”,国公也舍不得罚您。
“……我不会。”疏朝云的表情不知是遗憾还是为难。
安国府将门出身,家风极严,但算起来,疏宥很少罚他,印象里不过三次——
一次是方才。
一次是小时候疏渊抢他东西,他不愿给,两相争执之下,摔碎了御赐的砚台,疏宥便罚了他俩一人十戒尺,罚疏渊不敬兄长,罚他损坏御赐之物。
还有一次,他更小些,应该是陆婉去世不久后。
那段时间他心情低落,不教人跟着,有一日跑去湖心亭替阿娘喂锦鲤,因为人小腿短,趴在栏杆上险些落了水,好在疏宥路过,及时抱下。
疏宥被吓了一跳,心有余悸,把他按在腿上便重重打了几下屁股,直把小奶包似的儿子打哭了才停手。疏朝云至今记得疏宥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一边哭一边哄的样子……这大概是漫长岁月里,安国公唯一一次失态。
事后疏宥大发雷霆,发落了不少侍候他的下人。也因为这件事,原本正在议亲的云秀毅然不嫁了,回来一心照顾幼主,直至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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