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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病来


  扎布之事,阿史那奇闹出的动静让我措手不及。

  当日救下扎布后我怀着满心委屈连夜修书给江彧大骂他卑鄙竟不顾无辜人性命,设下这么一个局来诓我。

  我和扎布何其相似,她如今苦苦挣扎着的泥淖亦是我逃不出的深渊。我见她被绑在木桩之上,看着阿史那奇俯首跪下的身影,面对黑沉沉静寂无声的铁血军威,心下的感受又何止是兔死狐悲四字可以形容。

  我在刹那间想了许多,想若此时通敌之人是我,江彧会如何?他又是否会被我牵连,因我将雄图霸业败在了并肩作战的兄弟手上?若是他因我而败,父皇可会念在晋和姑姑的面上饶他一命?

  我在有这疑问的下一秒又飞快打消了这个侥幸的念头。我虽没有确凿证据,但江彧不愿告诉我的往事多半是和长安城里的九五之尊脱不了干系。

  他从江彧变作了阿史那原,这个中曲折我无力去猜。但这世上能逼得一门将帅辞官回乡,让名噪一时的皇侄不得不隐姓埋名的势力,除了天家,别处也寻不出一二。

  况且我的父皇是何等决绝的帝王,我仍能记得他夸赞顾岳时抑不住的感慨,宠信顾家时不管太子与哥哥如何上书都坚决不允削藩一事,可长安之围后赶尽杀绝的模样又令人心惊。

  我在这两相抉择的境地里愈发头疼不安,我真舍不得长安城里的血肉骨亲,不肯眼睁睁看着祖宗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但我又何尝舍得将他推进万劫不复之地?

  他亦是我血脉相连的表兄,更是我拜过天地的夫君。我兴许是真的有些怕了,当下满腔悲奋与惶恐,隔着纸笔向千里之外的江彧发了一通无名火后,竟真的缠绵病榻。

  大夫说我这病是那日宿醉又吹了凉风,一时经不住寒这如此,并无大碍。

  阿史那奇却在得知我病后守在汗庭外许久不走,我怕扎布思虑过多误了身子,便强撑着精神同他说到了几句“好生照顾扎布”“莫要想太多”之类宽慰的话。

  又想起他与戚若元的旧事,恐扎布此番一折腾难免让阿史那奇心寒,孕中郁结不得开解,便又道:“只要扎布与孩子平安无事,我可替大人向可汗求娶元泽。”

  阿史那奇微微一怔,苦笑道:“可敦还是好生养病罢,这些事就不必操心了。”

  我一时昏沉,便也不在多去思考他这苦笑里有什么含义,摆摆手让绿意将他送走,继而软在榻上浑身提不上劲。

  病来如山倒,我这一病虽只是受寒但来势汹汹。绿意在我身边衣不解带的侍候着,我每每浑浑噩噩醒来便看见她熬的通红的眼眶。

  顾岳和我的十日之约最终也在我半梦半醒间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既然扎洛便是那次夜袭的罪魁祸首,长安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便也没有那么大的兴致了。

  顾岳到底是我没嫁成的夫婿,并非寻常男子,于情于理我都不得不多避着他些。且这些日子细细想来,我愈发觉得顾岳与江彧之间的关系,似乎并非简单的结盟二字。

  顾岳所言,敌友之际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是要我分谁与谁的敌友?是草原十八部吗?

  若他真只是假意投诚,那顾岳背后又会是何方神圣,能将堂堂平南王为轻而易举的放在这棋局之上。

  这些事虽多有疑惑,但病中乏力,我无心再想。

  江彧后宫事我仍亲力亲为,即便我多日倒在这卧榻之上动弹不得。绿意平日里总在我耳边唠叨我不可太过纵酒玩闹,须得有可敦的样子将这草原十八部内事一一打理清楚,如今见我支着脑袋强打着精神翻阅后妃名册又急着迎上来道:“公主可好好歇着罢,这会看什么名册,养好身子才是要紧事。”

  我笑她多变,怎么一会一个说法,她却理直气壮得端来药笑着驳我:“天大的事哪有公主玉体重要。”

  我如今在这汗庭养病的日子颇像是了儿时被母妃禁足在文兰殿时,又变作了一个成日里以药代茶的药罐子。

  我先前那封没来由的责难信,江彧已然有了回信。这封信倒能勉强称之为家书,字里行间尽是江彧一贯的风格,他避重就轻的谈起扎布与阿史那奇的往事,又极轻巧的将自己从这事里摘得一干二净。我是不大信他这副说辞的,听他说阿史那奇有多在意扎布时更是觉得好笑。心下不自觉的想,他日我替阿史那奇向他求娶戚若元时,江彧会是个什么表情。

  想起这后宫起火的趣事,本应当开怀,但因着江彧的缘由又不免有些吃味。

  草原十八部的局势依旧紧张,我夜里鲜少有梦,偶尔梦见千万铁蹄铮铮会忽的惊醒过来,便又发觉汗庭外也是兵戈相交。但似乎是阿史那奇一力将这些事压了下去,在我跟前再未出现过那日满地伤兵的情形。

  绿意是唯一会跟我说道一二外头发生了什么事的人。

  如那日江彧所说,西部跟着扎洛一乱,北边的赫连一脉也忙着趁火打劫。我初时听得头昏眼花旋即便意识到这样在汗庭消磨日子总不是个办法,便托人像阿史那奇要来一张草原十八部舆图搁在床头,每日都看上几遍。

  又正好趁着这段修养,我借着绿意和胡尔这两张嘴总算是缕清了草原十八部的脉络。

  草原十八部曾经确实有十八大姓氏家族,但经历了半百年战乱,回纥归顺,唯有赫连与扎氏两家在阿史那家的统领之下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

  我亦是这时才知道,阿史那原这个名字背后不仅有弑父杀君这样不忠不孝得狼藉,还有日行千里以三千铁骑军打破赫连家数万大军的光荣赞叹。

  赫连一族乃是老可汗阿史那贺顿旧部,如今的当家赫连疾也是当年侥幸从夺位之争的刀光剑影下逃出生天。

  胡尔告诉我,赫连疾待江彧有无法言喻的畏惧与怨恨,当日三千铁骑军踏上北边草原,江彧剑下有他嫡子赫连穹的亡魂。

  绿意讲起赫连疾时,皱了皱鼻子道:“公主你还记得右丞相罢?绿意觉得这赫连疾和右丞相极像。”

  我儿时觉得,父皇的右丞相萧彦是个老奸巨猾的小人,极会见风使舵。

  我朝太子是个不很得圣贤青睐的人,且这东宫看着也不像是个读书的地。因此自我懂事以来,便能觉察到父皇待太子功课那恨铁不成钢的心思。但东宫太子毕竟是一国储君,父皇没法,便在母妃的提议下史无前例的替太子寻了进十个先生,最后一一甄选了大半年才选出两个好像并不怎么得太子欢心的太子太傅来。

  我那时只是笑他不学无术到举国皆知,但后来懂了些朝政便看出这两位个鹤发学士身上的玄机来。

  杨萧两家的明争暗斗不管实在寻常百姓眼里还是九五之尊眼里都已然是心知肚明之事。太子身份不同,出生萧家又承欢与杨氏膝下,这太子太傅一职便也跟着成了明争暗夺之位。

  李晖虽在读书上实在没什么天赋,但察言观色,洞悉人心之事却是手到擒来。太子太傅方一定下来他便皱着眉天天逃课告假去御花园里喂鱼浇花。萧彦曾多次跑来御花园字字血泪得“劝告”太子殿下多听圣人训,多读圣人书。

  我儿时在宫中跟在太子身边的日子极多,他唠叨太子顺道也将我耳朵磨出了茧子,一次我实在恼他便迎着太子赞赏的目光与他争执不下。他一挥袖说我奸佞之事瞧的太多这才不知何为圣德之心,读不懂圣贤之道。我气不过,便与他大闹一通闹到了父皇殿前。

  待我委委屈屈把这事跟埋在奏折堆里的父皇抱怨这事,便见萧彦缓缓跪下,一身正气:“圣人讲究中庸之道,臣亦只是告知清阳公主凡事有度,方得安稳。”

  这事的结果自然是我被送回了文兰殿罚了三遍论语。

  碍于父皇很是偏爱他,萧彦本人又是太子母系中人,我便只私下里与绿意说道他几句话坏话,不敢将对着人的厌恶放到明面上来谈论一二。

  但这会绿意提起这事我倒又莫名品出几分萧彦的刚正不阿来。可我悟到这片忠心时,我外祖父的得意门生裴安已然顶替了父皇面前萧彦的位子。

  罢相辞官,赐金兰陵,长安城百姓眼里忠肝义胆的萧大人也不过又是一个旁人凭空叹息,天子充耳不闻的怀才不遇之人。

  绿意见我笑,又道:“公主莫笑,赫连疾这种小人好对付,可现下赫连家真正的当家人赫连阔可是个能文能武的勇将。”

  “勇将?”我仍只是兀自发笑,“怎么个勇法?比阿史那原那三千铁骑军还要勇吗?”

  “公主这是打趣谁呢?”绿意机灵,听我这么说立刻反问道,“绿意可没领过兵,不知道这三千铁骑军都过凶悍勇猛。”

  我不说话,只是低头又轻轻拂过膝头的舆图。手指划过辽阔的疆域,带着满心说不清道不明得感情缓缓停在西部,便不肯再动。

  草原已然是苦寒,西北更是不毛之地,也不知此时千山万水之外,江彧在做什么?

  汗庭乍暖还寒,西北的天气是不是暖和了些呢?战事如何?他又是否安好?

  前时匆匆别去,留我独自在两难之地斟酌思索,当日他又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如此仓促的与我坦白?

  我没头没尾的想着,却听一旁绿意轻笑着说:“原来公主是在想念可汗呀,公主放心可汗可是这草原上最厉害的男子,不出三个月必然能凯旋而归。”

  我知道她这是贫,故意冷下脸问道:“吩咐你问的事可问好了,在这打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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