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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安怀信


  与扎布见面不多久,阿史那奇待我的态度愈发暧昧不明。他仍是时常会以请安为名来拜访我,也仍旧不动声色的在汗庭外边不断的添了新兵。

  我在汗庭之中,亲眼瞧着局势愈发紧张,那支射向草原某处的箭已然准备待续。

  绿意瞧着帐外剑拔弩张的情势也愈发不安,时常哭着同我说让我设法逃回长安去。

  我亦怕,多少次漫漫长夜对月无眠,想着远在长安的父皇母妃动摇了太多次。可每每思及阿史那原,这份想要落荒而逃的心思又少了些。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何会如此坚定的想要坚守在此,或许是感念当日他解了长安之难,让我母妃得以安然无恙,或许是因为我不愿让他看低了我。

  李家的女儿,绝不是他用来炫耀的战利品,也不会是要他捧在手心里,经不起风吹雨打的娇弱之人。

  我胸中有一口气,好像不经了这一遭劫难,就算逃回长安也难平心绪,迟早要被自己气死在公主府里。

  绿意见我主意已定,便不在多说。每日默默替我瞧着阿史那奇的动静,只是日渐清减,气色也愈发得差。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不肯多安抚她一个字。

  我与阿史那奇的第一次交锋来的很快。

  那日他来访,说要邀我一同赛马时,我便觉察到了隐隐约约的不安。

  绿意本就害怕哆哆嗦嗦的端来茶碗,听闻阿史那奇的话更是手一抖将滚烫的茶水翻到了我手腕上。我吃痛,抢在阿史那奇责罚她前率先开口命她退下。又在阿史那奇戏谑的眼神里捏紧了袖口,笑道:“既然是大人相邀,清阳便没有不去的道理了。”

  “可敦今日手上有伤,还是不大方便罢。”

  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然是翻江倒海。从他那双墨色的眸子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揶揄之色,几分好笑几分不屑,像是在讽我故作玄虚。

  我不由轻哼一声,粲然笑道:“早想见识草原儿郎马上雄姿,难得有次好机会这点伤算得了什么?”

  “可敦真是……”阿史那奇眼里突得又泛起了几分无奈,连着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倒像是我在为难他。我一时无解,便只静静地看着他这又是何意,许久他松开眉头,笑道,“真是如王兄所言,并不是个听话的女子。”

  “……”我一愣,没料到他会突然言及此处,旋即故作高深道,“大人这般同我说话,日后这些账可都是要算到可汗身上的。”

  阿史那奇闻言竟飞快的明白了过来,约莫是没想过我会这般大胆的同一个男子讲闺中之事,面上有些不自然,拘束的行了个礼:“臣弟唐突。”

  “无妨,还请大人先行,清阳收拾收拾便去。”

  他来时我本就只是披了一件轻薄纱衣,以往在长安隆冬时节日日夜夜在炭火边上带着也不觉得冷。

  这一年来本是不穿这些轻薄透风的衣裳,但因一月卧床又疲于梳妆便叫绿意翻出了旧衣裳见客时能方便些。我倒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阿史那奇发觉我这般打扮颇是坐立不安,忙称告辞。

  我轻笑他亦是个纯情之人,不像我从前见过的那些世家子弟轻浮下流的很。

  时隔一个月,我再次走出毡帐,直视草原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时,对着满眼碧绿时,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少年无趣时也曾撑着脑袋望着公主府四四方方的天空,对着御花园里娇嫩的,不知是哪里进贡来的奇珍异花,想自己百年之后要葬在何处。

  我是不愿意待在冰冷的皇陵之中的,也不愿意自己生在长安,死在长安。

  那时我想,若是能一把火烧成灰,跟着风一起撒进大江大河,再跟着大江大河一起去瞧一瞧天下四方多好。

  如今看来,能与草原同生共死,葬在这和煦暖阳之下,养育出一片生机勃勃,也不失为一种极好的选择。

  阿史那奇跟在我身边,见我盯着远方许久不做声,约莫是以为我在思念阿史那原难得主动同我说:“可汗的人马不出三天便能回到草原十八部,可敦不必担心。”

  我轻声应了一声,与阿史那奇又并肩走了半晌,才终是开口问他:“阿史那奇,我问你,你哥哥待你如何?”

  兴许是极少有人敢这般问他,他听到哥哥二字时显而易见的恍惚了一下。许久,他笑着应道:“可汗待我如亲生兄弟,亦是我的救命恩人。”

  “那你觉得这草原十八部除了他可还有人能担起草原王三个字?”

  “没有。”阿史那奇这两个字说的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他声音极低,笑起来的时候放浪不羁,像一匹无人能驯服的烈马,此时一字一句讲话时,又坚决的叫我也是微微一怔,“除了王兄,无人能担起草原十八部的大业。”

  我转身面对着他,抬手替他理了理衣领,虽有些许疑惑但还是笑道:“那清阳在此先替可汗谢谢大人辅佐之恩,还往大人能待可汗忠心如初。”

  “臣弟待王兄一片赤胆忠心,日月可鉴。”阿史那奇望向我的眼神里清明而锐利,他顿了顿,又道,“待王嫂亦是。”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这是他头一次喊我王嫂,也不知可不可算作是从心里接受我这个汉家女儿?

  只是这点还算只得开心的事没在心里停留很久,我这番跟阿史那奇的对话,委实让我愈发不太懂这些时日的驻扎在毡帐附近的兵是谁派来的了。若不是阿史那奇要反,欲要挟我以威胁阿史那原,那又是谁这般在意我的行踪,愿意将众多兵力耗费在我身上?阿史那原同我写的那些书信又在谁手里?

  我满头雾水正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问个清楚,便听见远处传来一声爽朗的笑声,一个挺这肚子,身材矮小,看上去颇是呆头呆脑的中年人踱步而来。我瞧着这人有几分眼熟,却记不大清了,想再看个清楚便被阿史那奇牢牢的护在身后。他背脊绷的极直,握刀的手也一直死死扣在刀柄上,似乎随时都准备着出鞘。

  那男人笑着凑近了,应当是瞧了阿史那奇防范的模样有些不悦,故而沉了沉声道:“老夫与清阳公主是旧识,你草原十八部这般霸道竟连故人叙旧都不让吗?况且,老夫也是你草原王的岳父,轮得到你来挡?”

  岳父?

  我拦了拦正想分辨的阿史那奇,心道阿史那原这后宫不省事的人可真是不少。

  那人见我拦了阿史那奇,面上立刻转了晴,笑道:“清阳公主可还记得老夫,老夫当年也曾吃过你的满月酒呢?”

  我是看着他眼熟,但是在记不得人,只当他是朝中哪位告老还乡的大臣便笑道:“自然是记得,只是许久未见有些面生了。”

  “不碍事。”那人堆起笑来,“贵妃娘娘曾认老夫为义子,按道理老夫还是清阳公主的义兄。”

  “安庆国,不得对可敦无礼。”我未声张,便听阿史那奇厉声道,“你若是唐突了可敦,日后可汗问起来谁也保不了你。”

  被称作安庆国的男人不在意的笑道:“可汗能拿我如何?我来草原十八部可不是来投诚的。”

  河东三镇节度使安庆国,我总算是想起了这位远在河东的义兄。

  我这位义兄可不得了,不仅颇得父皇依仗,亦曾让母妃在不顾礼数在宫中“洗儿”,大肆嬉闹,惹多位朝中要臣纷纷上疏指责后宫无序。若非是太子一力替母妃讲话,约莫这“乱后宫之序”的罪名即便父皇有意袒护也是开脱不掉的。

  我对他实在没什么好印象,只是这草原上的事我仍摸不着头脑。阿史那奇也不知可不可信,唯恐此时开罪于他会生事端,便抢在阿史那奇开口前,款款笑道:“安大人这话说的倒叫清阳有些惶恐了,草原十八部比不得长安,没有醉仙楼的好酒,也没有大明宫可让安大人安歇,若是安大人不嫌弃,不妨同清阳一道去汗庭叙叙旧,草原的马奶酒也是别有一番风味呢。”

  安庆国哈哈大笑,爽快的拍着肚皮,模样甚是豪迈不羁:“今日老夫就是带着犬儿来跟着草原十八部的英雄们一试马术的,哪有这比赛还没开始就先往汗庭里坐的道理。”

  “不知安家公子何在?”我身后跟着阿史那奇,与安庆国有说有笑的走到马场边上,“想来安公子一定也是个少年英雄。”

  我原以为以安庆国的相貌,这安公子定然不会生的好看,便只得挑些不痛不痒的词夸赞道,却没料到安庆国堪堪一指,我瞧见那安公子牵着一匹骏马,在耀眼的阳光中缓缓而来。

  我在恍惚间只觉这大好天气,蓝天白云突得都变了色。

  天地之间,唯有他自疾风骤雨中踏着飘摇山河而来。又在八角宫灯前,抖落蓑衣之上一身雨雪,斗笠之下是一双锐利如鹰的眸子。

  等他到我面前,抱拳行礼时我才堪堪从那股气势之中回过神来。安庆国见我如此又大笑起来,这笑里有几分明晃晃得意,我被他笑得有些恼,又忍不住问道:“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主,臣安怀信。”

  “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

  长安的人都说我贪慕美色,五湖四海,形貌昳丽者皆有青睐,连清阳观里的道士亦不放过。我如今在这草原久了倒是也很怀念在长安时“见异思迁”的生活,许久未曾见过安怀信这样惊艳之人。只是心下百转千回,又意味深长的念出了这句话,半笑着道,“生不逢时,心中能常怀忠信之人少了。怀信,是个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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