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雨中旧事
忙完了夏收，秦家一家人都累得几乎脱了层皮。好在所有粮都打了下来，仔细地储到了仓里。
一家人商量后，精打细算地把未来一年的口粮单独留了下来，就等着这泼天的大雨赶快停了，好和村里人一块到镇上去卖粮，换回家里一年的嚼用来。
外头的雨太大，家里人难得地都待在了屋子里没出去，好好地在家休整了几天。
孙宅，孙老爷子和他徒弟兼外孙女婿秦望平住一个屋。
当时临时搬回来住的时候，屋里原来的正房原是照旧要留给老爷子住的。可那时候夏夏的情况不好，家里的房间又不够，老爷子强硬地拍了板，大屋给女眷和孩子们住，他老人家住外间原来的书房。
秦望平在堂屋里给不停撒娇的夏夏做一架木马，改成卧室的书房里只有孙老爷子一个人在。
如注的大雨不断顺着屋檐下落，老爷子坐在窗边的躺椅上，沉默地抚着手中古旧的木盒。当年相依为命的外孙女嫁到了小徒弟家，他老人家一下子就变孤家寡人了。他怕被人嫌弃，硬犟着不肯搬到小徒弟家一起住，自个儿孤零零地在这个老旧狭窄的宅子里待了大半个月。
那时候，一个人走在屋里时都能听到脚步的回声，阿兰的绣绷子没带走，就那么静静地架在窗前，被太阳光晒得暖暖的。
他老人家经过的时候，总是恍惚着觉得外孙女还安静地坐在窗前，就着明亮的天光，一针一细专注着落在绢布上，听到他的脚步声时，会抬起头冲他甜甜地笑一笑，欢快地唤着：
“外公！”
所以在秦家几兄弟天天不落上门给他老头子干活、努力说服他搬到秦家一块生活的时候，他想板出一副黑脸把他们吓走，却总也撑不久，没过多少时日就顺水推舟搬了过去。
阿兰那个小机灵，一看他松口了，立马催着秦家几兄弟来旧宅，小半天功夫就把他日常用的东西搬空了，原模原样地摆到了秦家那边特意给他老人家留的正屋里。
这个木盒他一直放在书房的暗格里，搬家的时候无人注意到，便一直留在了老宅。
都是些旧日的信件，他不愿意回忆过去，极少会打开盒子翻看。
独自待在旧宅的那半个多月里，他突然收到了一封从丰都辗转寄来的信。看过内容后，老爷子沉默了一阵，又重新把信纸仔细塞回了牛皮纸信封里，放到了这个装满旧日回忆的木盒中，再也没有打开过。
窗外的雨声“哗啦啦”，很久没有回忆过去的老爷子突然想起了年轻时一次雨中的畅快奔跑。
“师兄！师兄！下雨啦下雨啦，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着这么大的雨啊，真痛快！”
小小的少年刚说完话就乐颠颠地冲到了瓢泼大雨之中，头发衣服全淋了个通透。可他一点都不在意，在大雨中开心地奔跑着，不时发出“嗷嗷嗷”的欢快吼声。
“师兄师兄！这雨这么大，咱们刚好洗个澡啊，快来快来！”
小少年不由分说地就把他拉到了雨中，看着他毫无防备的茫然无措样，得意地插腰站在倾盆而下的雨水里哈哈大笑。
他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许是想着反正都淋湿了，不如也在雨里痛快一场，便难得豪迈地在雨中跑了起来，嘴里吼着自己也听不出调子的故乡山歌。
玩得太痛快，两兄弟果不其然地被大雨淋出了病来，被对他们视若己出的师娘好一顿数落，硬是灌了三天苦药汤。
后来时局变乱，他们师兄几人都在战火之中失散了，师父和师娘也落得了个尸骨无存……
他老头子活得这些年头，经历得太多，不想回忆过去，反而更愿意向前看。
孙老爷子叹息了一声，犹豫了好几天都没有打开这个木盒。
近来家里的事一件又一件地出，这些污糟事并不能把家人压垮了，可是夏夏和妮儿难道就要一直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吗？
冲着阿荣和阿兰骂“劳改犯、强女干犯、皮肉鸡、狐狸精……”，冲着家里的小娃娃骂“傻子、疯婆子、扫把星……”，那些污言秽语听得他老头子肝疼血涌，恨不得拿刀劈了那些人的脏嘴！
看看阿荣，好好的孩子都要被这些贼人给骂毁了精气神和脊梁骨！
更让他老人家生气的是，昨天隔壁的老刘头特意跑过来寻他，拉着他躲屋里悄摸声地说什么“你可要管好你家那个灾星，也是我家倒霉偏离你家恁近，可千万别把霉气祸害到我家里来。我那大孙媳妇可怀着金孙呢，你们赔都赔不起的。要不还是找个什么由头把他远远打发了吧，把个扫把星留家里做什么啊，迟早把你老头子的命都衰没了……”
气得他拎起笤帚就把这个满嘴混账话的老疯子赶了出去。
不行！不能这么下去，他的宝贝夏夏和妮儿不能在这种污糟的环境里长大！老爷子定了定神，终于下定决心打开了木盒，取出了最上面的一封信。
信上的落款是“吴向东”，是他多年未见的小师弟。
有多少年没见到小师弟的呢，久到他几乎要忘记了小师弟的名字和面貌。
分离那年，他二十五岁，小师弟十七岁；再次收到小师弟的音讯之时，他七十五岁，小师弟也该老了。整整五十年未见，小师弟这么多年都在异国他乡伶仃漂泊，也不知道会苍老成什么模样……
大雨停的那天，天上出现了两道重叠的虹彩奇景，吸引了全村人出来观看。
这一天，孙老爷子下定了决心，决定带着秦望荣一块去丰都看看，给全家进城的想法探个底。
秦家人聚到了一块开了个家庭会议，一家人对老爷子的想法表示了支持，又忍不住有些担心。
“外公，丰都虽说离咱这不远，可是得坐趟船去镇上，又要换汽车到市里，还得坐上一天一夜的火车，你和小弟就两个人出门能行吗？”
赵江兰之前帮邻村的一户人家绣嫁衣，听那家在丰都打工的两姐妹说起过，那丰都虽大虽繁华，可去一趟得受不少罪，光路上就得花上将近三天时间，还得来回倒腾车船，能把人累惨了。
她和丈夫秦望平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接着说道：
“要不让平哥和你们一道去，三个人在路上也好照应……”
老爷子没等外孙女的话说完，就拍着秦望荣的肩膀说道：
“没事，甭担心，阿荣这么高这么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带出去谁敢小看他，咱爷俩出门肯定丢不了，我老头子还不糊涂，趁着身体还健朗，带阿荣去外面见见世面。阿平也别跟了，不是马上要卖粮了吗，家里这么多事呢，哪能都丢开了就陪我老头子一个人。”
家里人还想劝，可老爷子向来主意正，定了计划轻易不肯改的，最后大家没办法，只能遂了老爷子的意。
夏夏懵懵懂懂地靠在姐姐的肩上打瞌睡，大人们的“会议内容”她一个字都没听懂，那些陌生的字词过了她的脑子就直接飞走了，一点痕迹也没在她的小脑袋瓜里留下。
可大夏夏听得懂啊！
虽然在场没有任何人能察觉到她的存在，可她把家人们讨论的事情全程不落地听了下来。
此时的大夏夏简直想拎起裙子转它五六十个圈圈，太公真是太棒了，果然是全家最有魄力的人！
虽然在她模糊的记忆中，她记不得那个一直生活的地方是哪里，可一听到太公提到“丰都”，她无端有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好像终于找回了那个冥冥之中一直想说却说不出的名称。
那里，还有她一直想见却想不起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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