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八章 车马会南城
北京,东华门小南城,摄政王府。↖,
多尔衮几年来权势日重,很早就以摄政叔王的名义收走了顺治帝的玉玺和兵符,放在他的摄政王府里面,所以紫禁城更像一个摆设,这座摄政王府才是清廷的最高统治中心,所有的军政大事都在这里最先作出决策,到了朝会上只是走走形式罢了。
万里山河阻断,虽然有八百里快马往来,北京收到的消息也比真实的战况晚上几天。
郑成功进入长江口,班布尔善阵亡,闯营对河南发起猛攻,西军对汉中同时发起猛攻,山西的战事却毫无进展……这段日子以来,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就没断过,出入王府的文武大臣无不面色沉重,神情严肃,搞得王府里的上下人等也如履薄冰,生怕热闹了心情不好的多尔衮,一不小心撞到枪口上。
多尔衮却一切如常,每天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处理朝政之余都要到园子里转上几圈,练两趟拳法刀法以活动身体,再请范文程、金之俊、宁完我、洪承畴等汉臣中的宿儒为他讲一个时辰的汉家史书,仿佛对明军咄咄逼人的攻势并不在意。
其实……他是很在意的,却不得不如此。
也许是因为多年征战和纵欲过度,他的健康状况一直不佳,除了打仗受过腿伤之外,三十岁以后动不动还会生病,每次生病都要拖上好久,遍寻良医也难以痊愈,当年豪格就曾大骂多尔衮是个病夫。是个无福短寿的命——“素善病,身有暗疾。必不能终摄政之事。”
(按照史书中的记载,多尔衮得的是“风疾”之症。换句话说就是风湿性心脏病,由于心肌和心血管遭到不可恢复的损害,这种病在现代也很难根治,最后往往以猝死而告终。)
年近四十,多尔衮的健康每况愈下,经常没来由的出虚汗,手脚发热和咳嗽气喘,不得不开始注重养生……满腔雄心壮志的多尔衮,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恨不得向天再借五百年,逼着自己开始锻炼身体,戒烟戒酒(多尔衮是个烟鬼),多食清淡,保持心情愉快和合理的作息规律等等。
长寿比什么都重要,多尔衮费尽心血搭起一个大清帝国的架子,绝不是为了留给顺治,所以他什么都戒掉了,就是没有戒色。一心想生个儿子……他今年只有三十八岁,所以心态上比较乐观,明知自己的身体不好,也认为再活个十几年应该没问题。只要能生个儿子,在顺治成年之前足以安排好一切。
除了养生之外,他对治国之道也非常重视。每天听范文程、洪承畴等人讲史论今,就是为了以史为鉴学习那些帝王之术……军事上的一时胜负以后可以弥补。国家方针政策如果出错,那一切都完了。回想入关以来的种种军政举措,多尔衮自信做得很不错,满清已经在关内站稳脚跟,国家的军政架构也搭起来了,只要不断增强国力,平定南方是早晚的事情。
唯一的错误,就是“剃发令”推行的太过急躁,激起了汉人的反抗**。
明末经过长期战乱之后,百姓士绅都渴望恢复社会稳定,恢复安居乐业的生活,清军入关之后很多地方的百姓并不是太排斥,甚至夹道欢迎,比如嘉定民众就“结彩于路,出城迎之,竞用黄纸书‘大清顺民’四字揭于门”,等到剃发令一下,嘉定百姓却揭竿而起,誓死抵抗,以至于有后来的嘉定三屠。
这几年来,全国各地抗清斗争**不断,和剃发令都有莫大的关系,多尔衮闲暇时也曾反思,如果当初没有采用“留发不留头”的激烈手段,而是进行温和的引导和鼓励,再配合一定的政治高压,同样也能完成剃发的目标,汉人的抵抗情绪也不会这么激烈。
很简单的事情,不剃发不能参加科举,不能当官,剃发者可以免交或者少交赋税,朝廷给予一定的表彰和奖励,对于地方缙绅豪强暗中施压,对于坚决抵制剃发的关进大牢,个别极端分子充军发配,乃至于杀一儆百等等,用上三五八年的,剃发令同样能够推行成功。
(站在满清的角度上,多尔衮是个很牛逼的帝王,为满清帝国做出了巨大贡献,但和皇太极比起来,他还是略逊一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多尔衮是捡了皇太极的便宜,他当政期间执行的很多内外政策,都是皇太极时期的延续和发展……除了剃发令的明显失误外,多尔衮过于专权,残酷地打击和清洗政敌,也造成了满清国力军力的迅速下降,只可惜南明更擅长窝里斗,还是没有抓住机会。)
剃发令上的失误,没人敢在多尔衮的面前提起,直到听范文程讲了魏孝文帝的故事,他才自己琢磨过来(魏孝文帝是鲜卑族出身的皇帝,成功推行汉化改革,史称孝文帝中兴)。
琢磨过来也晚了。
为了一道剃发令,战火燃遍了大半个中国,汉人固然血流成河,清廷同样元气大伤,多尔衮哪怕权倾朝野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他反而变得更加敏感,生怕政敌抓住这个问题不放,利用他的失误发起攻击,所以对剃发令的推行更加坚决,更加残酷,以维护自己的权力和威信。
史书听得多了,多尔衮越发意识到,汉民族悠久的历史蕴含着太多的智慧,璀璨的汉族文化也是刚刚脱离奴隶社会的满清远不能比的,想要维持大清王朝的长远统治,必须接受和融合汉文化,并且根据满清的需要对其进行阉割。
听几位汉臣宿儒讲史论今,是多尔衮现在最钟意的消遣,这段时间,范文程在给他讲解明代开国史。朱元璋和明朝诸多开国功勋之间的故事,让多尔衮若有所悟。连着几天都不太说话,把伺候他的女官太监都吓得不轻。
今天下午。范文程讲的是明成祖朱棣的事迹,多尔衮听完之后非常开心,抚掌大笑。
“明成祖真乃一代雄主,孤自愧不如!”多尔衮对朱棣真心敬佩,真心仰慕,看人家也是当叔王的,直接起兵抢了皇帝宝座,比自己可潇洒爽利得多,他一边开心地笑着。一边打量着范文程的神色,看他会如何作答。
“皇父摄政王过谦了,大清万年不拔之业,皆由皇父摄政王一手铸就,比胜朝朱棣毫不逊色。”范文程态度恭敬,对多尔衮的露骨试探却无动于衷。
“哈哈哈,孤若是朱棣,大概就没有迁都北京的气魄,而是留在南京。今日我大清入关之后,局面便又不同。”多尔衮的嘴巴虽然仍在笑着,眼中的笑意却淡了几分。
在这几位“老师”中,他最欣赏范文程。可惜这些汉臣都是明哲保身的老狐狸,不愿参与满清内部的权力斗争。比如这个范文程吧,多尔衮对他极力拉拢。不但设为文臣之首,而且极为尊重和袒护。多铎因为抢了他的老婆,被将罪夺了十五个牛录。创下大清王公处罚最重的记录,可惜他还是不愿彻底归附,和多尔衮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胜朝自取灭亡,早晚必为大清王师所破,此为天命所归,无论其定都北京还是江宁都无关大局,不过,眼下的江宁之战干系重大,朝野上下万众瞩目,无论胜负结果如何,皇父摄政王都应早作打算。”范文程是文官,一般不关心前线战局,现在却对南京会战异常关注,其实不只他一个,整个清廷都知道南京会战是一战定国运的决战,明军如果战败,基本上就注定了灭亡的命运,清军如果战败,短期内再无力统一全国。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太监进来禀报,洪承畴在府外请求觐见。
多尔衮现在是满清的太上皇,而且还是直接执政的太上皇,每天都要在王府里召见文武大臣,商议军政大事,洪承畴就是应召而来。
范文程行礼告退,时间不长,太监带着洪承畴走了进来。
见礼之后,多尔衮赐座。
“亨九先生,南京战局胶着之际,郑成功突然率领千艘战舡进入长江口,河南李来亨也逼近淮河,我军是否有战败之虑?”在个人观感上,多尔衮不喜欢洪承畴这个人,但他知道洪承畴打仗的本事别人都比不了,遇到重大的军事问题还是想听听他的意见。
“眼下已进夏季,军中多有士卒感染时疫,若是疫情加重,确有战败的可能。”洪承畴皱眉考虑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郑亲王一向用兵持重,若是战局不利,必然退入南京、镇江等坚城固守,眼下正是稻熟之际,我军可以在江南就地筹粮,坚守数月应无大碍,待入冬郑成功水师退去,再与汪克凡决战。”
南京城高墙厚,只要城里不断粮,守上三年五载楚军也很难攻破,郑成功的舰队规模庞大,每天的各种消耗非常大,水师需要的物资又五花八门,哪怕有足够的粮食也不可能长期逗留在长江内河,等到郑家水师走了,天气转凉了,清军的援兵调上去了,就能把楚军打败。
“哈哈哈,好!亨九先生和孤王想到一处去了。”多尔衮很高兴,看着洪承畴顺眼多了,有一种英雄所见略同的惺惺相惜之感。
在他看来,明军虽然兵力占优,也不可能把济尔哈朗一口吃掉,最坏的结果就是消灭朱马喇和穆里玛所部,这虽然也是很严重的损失,但在多尔衮这个层面和高度来看,却不是不能承受的,现在就谈胜负还为时尚早。
“若是济尔哈朗能坚守到入冬,孤王有意调吴三桂南下助战,亨九先生以为如何?”
多尔衮早就从前线的战报中得知,八旗兵在江南不服水土,无法发挥机动能力的优势,再往上调八旗兵并不明智,况且满蒙八旗中的一半精锐都在济尔哈朗麾下,他也不想再给济尔哈朗那么大的兵权……清军入关之后南征北战,无论让谁担任统帅,打完仗后都必须尽快班师回朝,交出兵权,哪怕多尔衮最为信赖的多铎和阿济格也不例外,这是为了防止手握兵权的统帅在外面长期逗留,趁机经营自己的势力,只有那些汉人降将不会从根本上威胁清廷的统治,可以在外面长期镇守。
南京会战打到现在,局面已经不好收拾,济尔哈朗如果战败,就得派一支部队据守江淮,以防止明军北伐,济尔哈朗如果取胜,也不能让他继续一路打到广西,免得尾大不掉对多尔衮造成威胁……无论胜败,派吴三桂去江南都是最佳的选择。
孔有德?尚可喜?佟养甲?不行,他们都不是汪克凡的对手,只有实力最强的吴三桂堪当重任。
此外,多尔衮这番话还有一层意思,等于明确告诉洪承畴,无论南京之战的结果如何,都不会派他出外领兵。
洪承畴却仍是一副认真思考的表情,眼神没有任何波动,考虑了片刻后,再次开口问道:“若调吴三桂的兵马南下,甘陕汉中由何人驻守?”
“孟乔芳可堪大任。”多尔衮答道。
“这个……,孟乔芳虽有将帅之才,巧妇却难为无米之炊,若把吴三桂的兵马调走,甘陕恐怕太过单薄,难以抵挡李定国和刘文秀……”洪承畴的语速很慢,脑子里却快速地考虑着,突然一抬头,眼睛亮亮地看着多尔衮:“皇父摄政王可是要与西军议和么?”
和大西军议和,就能把吴三桂的兵马调走,四川我不要了,大不了再把汉中也给你,总之先保住江南再说。
“哈哈哈,亨九先生果然目光犀利,孤王的这点心思简直无所遁形。”多尔衮笑道:“朱聿键这两年如此嚣张,就是效仿三国东吴联蜀抗曹的故伎,只要让他们两家生出些芥蒂,就不能专心对我用兵。”
从战略高度来看,孙可望归顺隆武政权,对满清的威胁丝毫不亚于楚军。
……
本章的标题出自吴伟业的一句诗,把多尔衮当权时的景象描写得非常生动——“七载金縢归掌握,百僚车马会南城”
金縢就是皇帝的文件柜,顺治的传国玉玺也在其中,多尔衮当权七年,清廷的玉玺和各种文册书契都放在他的家里,文武百官下朝之后,都赶到位于小南城的摄政王府接着上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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